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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信

  在看了若干篇以怪事为题材的小说之后,有人说:好像什么都可以变成怪故事,只要在一件事情或一样东西上加一个怪字就可以了。对,本来就是这样。非但是这样,会写小说的人,一个题目,可以一二三四五,写出许多篇不同的小说来,例如“瓶”至少就可以写超过十个不同的故事。不会写的,自然半个也写不出来。

  问:有甚么方法可以追查一封无头信的来源呢?

  答:没有办法。

  问:要是有很多封呢?肯定是同一个人写的,是不是追查起来就容易些?

  答:好像是,但一样无法查得出来!

  问的是一个看来相当体面的中年人,他的神情十分焦躁不安,在适度的气温下,鼻尖也有点冒汗,用丝质的手帕抹着汗,手在有所动作时,手指上那枚钻石戒指,闪闪生光。这中年人的一切看来十分得体,而且从他一进来开始,那个极负盛名的私家侦探,已经认出他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社会名流。所谓“不大不小的社会名流”是有一个模式的:事业有成,家产丰厚,乐善好施,有不少社团首长的头衔,经常在报纸电视台亮相,说些不着边际的场面话,于是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不大不小的社会名流。不过私家侦探却十分圆滑,他既然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侦探也就不问,装着不知道。(对了,不大不小的名流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以为人家都认得他,而事实却恰好相反,他们喜欢故作一下神秘,十分有趣。)

  他在问了那两个问题之后,又抹了一下汗,十分激愤:“那……就没有法子……对付无头信了吗?”侦探小心地反问:“先生,你收到了无头信?一直在收,很多?”他迟疑了一下,才勉强点了点头。侦探又试着问:“那些无头信的内容——”话还没有说完,他已陡然站了起来,由于他的身型有点发胖,所以站起来之际,气息也有点急促,他瞪着侦探,发出了极不满的闷哼声。

  侦探忙作了一个手势,笑了一下:“先生,别紧张,假设你要委托我去侦查谁给你无头信,我自然要先了解一下这些无头信的内容。”他的双手按在桌上,直视着侦探:“无头信中……其实甚么也没说!”侦探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暗暗一笑,想顶他一句:“既然甚么也没说,那你紧张甚么?”但是侦探善于察言辨色,看出这是一宗买卖,没有必要得罪顾客,所以只是笑了一下。改变了一下说法:“这些无头信……令你感到困扰?”

  他愤怒得连额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太可恶,太下流,太恶毒,太过分了,……太……”他想不出甚么形容词来:“要是给我找出是谁写这样的无头信给我,我……我……”他双手紧握着,扬了起来,手指的指节亦突起,可知他心中愤怒之极,那写无头信的人若是给他找到了,说不定脖子就会被他的双手扭断!侦探微笑了一下:“每次有无头信来,你都不拆开就可以认得出?”他点了点头,又抹了一下汗,侦探又道:“我建议你,根本不拆开,不去看它,就点火烧掉!”

  他苦笑着,迟疑着:“这……看来是一个办法,但是,但是…,你知道……”他说着,作着手势,像是十分难以说得明白一样。侦探自然明白,他说得十分委婉:“是,是,每一个人都有一点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已经说得够小心的了,可是他一听,却像是猫儿陡遇强敌一样,全身迸发出一种紧张的神态来,教侦探不知如何再说下去才好。他急速地挥着手:“不讨论这些!”

  侦探心中暗想:这个看起来很体面的人,私下一定有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叫无头信揭发了出来,所以才造成他精神上极度的困扰,害怕这些见不得人的隐秘,会被更多人知道!侦探一面想,一面又道:“先生,那些信内,如果有恐吓、勒索这种内容,那是刑事罪,通知警方处理,是唯一的办法!”他鼻尖上的汗更甚:“不!不!我的意思是,没有甚么勒索或恐吓……你意思是,将来会有?”侦探点头:“一般来说,无头信总有犯罪的目的……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给我看几封无头信的信封?纵使笔迹经过刻意的改变,也可以看出一点端倪来的。”

  他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带来的一只公文包,侦探乘机瞄了一下,看到公文包中,至少有超过一百封信,全是一色的最普通的白信封。他取了其中两封,转过身,背遮住了侦探的视线,抽出了信纸来,把信封交给了侦探。侦探看着,发表着意见:“信全是本市寄出的,两封信寄出的地点不同,啊,原来你就是某先生,久仰大名!寄这信的人,显然是用一把小尺来写字的,每一笔都是直的。以前盛行油印的时候,很多人用这种方法来写字,现在已经很少人用了,你熟人之中有没有人有这种习惯的?自然,写无头信的人,处心积虑,一定躲在暗中行事,不容易找得到,信是寄到办事处的?无头信的内容,全是一样的?还是不同?”

  他恨恨地道:“一样,每封信的内容都一样,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年多了,每隔几天就有一封无头信……我简直要发疯,只要能停止,我愿意付任何代价!”侦探想了一想,又想问他关于信的内容,但是却没有问出来,只是道:“你何不在报上登一个广告,问问写信人有甚么目的?”他突然叫了起来:“向写无头信的人屈服?不!我绝不会这样做,他害得我……害得我……”他似乎很难形容自己被害得如何惨法,只是双手紧握拳,用力搥打着他那只装满了无头信的公文包,看起来,他的精神状态已濒于崩溃的边缘。

  侦探叹了一声:“不是屈服,是把他引出来,那比任何办法都有效。写信人总是有目的的!你可以不必自己出面,我们会应付的。”他坐了下来,低下头,侦探清楚地看到他额上的汗正大颗大颗的滴下来。过了一会,才道:“也好!”他付了费用,同意了登报的字句,站起来告辞。侦探又做一次尝试:“既然每封信的内容都一样,能不能给我看一看——”侦探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然坚决地道:“不行!一共有一百八十六封,我一封也不会给你看,不会给任何人看!”他说着,夹着公文包,像是怕有人抢一样,走出了侦探事务所。一分钟之后,侦探听到了喧哗声,走出去看,电梯前已聚了不少人,一架电梯正在修理,门打开着,修理工人也在门前竖着牌子,一个工人大声说:“那人……我拦都拦不住,他直冲过来,就直跌了下来!”

  “名流意外丧生”的消息喧腾了一阵,侦探的分析是他被无头信弄得精神恍惚,以致出了意外。可是令侦探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公文包中恰好是一百八十六封无头信,而且每一封信的内容,确然都是一样的——全是一个字也没有的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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