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22)_倪匡

二二

　　§墙

　　短篇小说的创作，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是极具挑战性的一种乐趣，两三千字，就可以写上一个“完”字，在这两三千字中，究竟要写些什么，几乎每一百字之后，就要停下来计算一下。尤其是以“怪”为题材，首先要考虑的，自然是：够怪了吗？自己自然是以为够怪了的，别人看来够不够怪，那是别人的事了。

　　墙，本身就是一样很怪的东西，是人类的许多创造物之一，大自然不会产生墙，所有的墙，都是人造出来的，人类筑墙的目的，是为了阻挡。阻挡风、阻挡雨、阻挡光、阻挡野兽、阻挡敌人、阻挡一切的侵犯，从而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人类自有文明以来，所筑成的墙，规模最大的，在中国，号称万里长城。人类自有文明以来，最早筑成的和最牢不可破的墙是——

　　一个月之前，整个公司就为这件事议论纷纷，办公大楼的第十二层——董事长室的下一层，总经理室的同一层——就展开了装修工程，拆去了几道墙，又加筑了一道墙，形成了一个新的，十分宽大，一看就知道是给高层人员使用的办公室。而且在初步的间隔完成之后，内部的装修开始，每天总有点敲敲打打的声音传出来，好奇者会探头进去看过，看了之后，就向众多的同事宣布：“不得了，公司不知准备新增甚么职位，那办公室，嘿，不比总经理的办公室差！”宣布者总会在讲了之后，长叹一声：“哎！要是我能坐进那样的办公室……”话总是没有说完，就不得不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小职员自然也有办公桌，但当然和主管人员的办公桌不能相比。

　　总经理的脾气本来十分暴躁，装修工程一开始的时候，颇有些人怕装修的噪音令他更不耐烦，所以各部门的小主管，乃至有机会和总经理接触的人，包括办公大楼的司阍和电梯的司机女郎在内，都颇战战兢兢了一些日子，唯恐碰在总经理的怒火头上倒了楣。可是奇怪得很，总经理的脾气出奇的好，竟然有两个星期没有骂人的新纪录，而且频频更上一层，和董事长密议。于是，公司上下的议论更多了：是不是董事长的儿子或女儿在外国学成归来了，要进公司来担当重任？这是很常见的现象，被社会公众视为理所当然。还是公司聘请了甚么著名的人物来加盟呢？

　　议论的范围越来越广，在装修工程快要完工时，才算是揭晓。那一天下午，通知各科主管人员在会议室集合，一百多个大小主管集合之后，屏气静息，恭候总经理陪着董事长进来。董事长宣布：“本公司董事会决定，增添副总经理的职位，有极重的财政责任，人选将在本公司现有职员，也就是说，在现在在会议室的各位之中挑选——”会议室中其实静到了极点，可是所有人的脑中，都感到了“轰”地一声响，看出去，董事长的面貌变得模糊了，他再讲了些甚么，也听不清楚了。

　　升职，并不是甚么稀罕的事，可是如果能一下子升到这家国际性的大公司的副总经理的职位，那么以后灿烂无比、光辉照耀的前程，可说是达成一半了！那是一种甚么样的幸运？在现代社会之中，不能再有与之相比较的际遇了！自然，立即地，至少有十分之九的人，在脑中迸发了轰然巨响之后，立即安静了下来，十分清楚地知道：绝不可能轮到自己的。但是，还有十分之一的人，心头的剧跳至少维持了好几分钟，他们不知道幸运之神会降临在谁的身上，可是却知道，自己有可能被幸运之神眷顾！

　　他和她，就是那个十分之一中的两个，他们自然都有非凡的学历、高超的工作能力，在公司中，一直都成绩骄人，而且各自领导着一个部门，都有资格再进一步，成为公司首脑级的人物！他和她，在心跳的速度逐渐恢复正常时，迅速而不被人注意地，向会议室中所有人望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身上，当他们四目交投、视线相接触之际，心头都震动了一下，立时避开了对方的目光，他们心中都同时想到了同一件事：如果没有他（她），董事会一定会看中我！剎那之间，他们都感到了肌肉的僵硬，甚至连手指也不灵活。面上的笑容已僵化，使得面颊上的肌肉有一种酸痛的感觉。

　　在那次会议之后，这种感觉，在他们内心中迅速扎了根，而且越扎越深。不但是他们自己，很快地，在他们的周围，就各有许多人，有形无形地聚集着，在各种场合，不论是公务的场合或是私人活动的场合，都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堆。一堆，是预卜他成为副理的；另一堆，是预卜她会成为副总经理的。他和她，本来年龄相若、地位相仿、学历平等，每次一见到对方，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熨贴的感觉，只不过双方都基于自身的自尊，所以一切感情上的接触，都在缥缈之间摸索。自然，这种摸索，只要一旦有机会突破的话，那么就可以迅速化为烈焰的。

　　可是现在，情形完全不同了，他们即使接触到了对方的目光，也会觉得对方的目光如利剑，如毒箭，即使是她仪态万千地微笑，在他看来，也像是充满了险诈。而他意态飞扬的言语，在她听来，更像是恶毒的诅咒。一切全发展得那么自然，一点不用甚么人鼓吹、努力，一切全是自然而然发展起来的，终于，在一个月后，那间副总经理办公室装修快完成时，他和她，在一次公司高层的会议上，爆发了公司中从来也未曾见过的分歧争论，互相提出了许多事实来，向对方进行了猛烈的攻击，令与会者目瞪口呆，最后由董事长亲自下令，彻查双方对对方的指控。当他和她坐下来时，两人互望的目光，犹如闪亮的剑在交锋。

　　董事长喝了一口水，才又宣布：“蕫事会宣布，委任……为本公司‘副总经理’……”掌声响起，他和她在脑中轰轰作响的同时。看到一个面貌酷肖董事长的年轻人站起来。坐到董事长的身边去，向大家点着头，他们都没有听清楚接下来的话，只听到总经理在讲话，不断提及“董事长公子”。

　　人类自有文明以来，最早筑成、最牢不可破的墙，是人与人之间的墙。那是一道怪墙，由于它根本是无形的，想要把它推倒、拆掉，也无从下手。几千年来，不知道有多少先贤圣哲努力过，想把这道墙消除，但由于它太怪，看不见，摸不着，所以也只好徒劳无功。这其实不算是一篇小说，只能算是一篇寓言，但它实在是一个故事，一个题为“墙”的故事，因为它写的是一堵古怪之极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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