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19)_倪匡

一九

　　§瓶

　　有关瓶子的怪事相当多，最著名的自然是被禁锢在瓶子中的那个妖魔。或许是由于瓶子的形状的缘故，很多鬼魂或妖魔，都在被某种力量征服之后，被囚在瓶子中，甚至有的瓶子根本没有盖子，被禁的妖魔，也无法逃逸。人类懂得运用瓶子这种形状的容器，可以上溯到好几万年之前，总有它一定道理的。

　　她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她从小到大，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小时候，没有对父母说过，没有对最知心的朋友说过，长大了，没有对情人说过，没有对丈夫说过，有了儿女，没有对儿女说过。这个秘密，一直深埋在她心底的深处，她早已决定绝不对任何人说起，这时，她也无意改变她的决定。

　　她遭到了一次突然的灾祸：出于车祸！她驾驶的车子，在高速公路突然失去了控制，撞向在前面的一辆大卡车的尾部，整辆车子毁坏不堪，等到救护人员赶到，她昏迷不醒地被困在车厢中，医护人员要就地输血，等候另一批工程人员把车子锯开，才能把她送到医院中。到了医院，她总算醒了过来，医生吩咐她的所有家人：尽量不要和她说话，她如今的清醒，是一种“回光返照”，情形危殆之极，随时可以死亡，但是照如今情形看来，她的头脑还保持着十分清醒的程度，所以她可能会有些话要说，要尽量听她说话。

　　她的家人忍着悲痛，咬着下唇，望着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的她，忍住了眼泪。她的家人只有两个：她廿岁的女儿、五十岁的丈夫。一家三口，本来十分美满，但突然之间，噩运降临，一切就全改变了。她的丈夫想去握住她的手，但是被医生使眼色止住，她眼珠转动着，先是喉际发出了一阵咕咕的声响，然后，居然发出了声音，声音虽然微弱，可是在床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瓶子……赶快……把我那只瓶子……拿来给我！”

　　在一旁的医护人员都莫名其妙，在临死的时候，为甚么会忽然想起一只瓶子来了呢？但是她的丈夫和女儿却并不觉得奇怪，他们是和她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自然知道她有一只十分宝爱的瓶子，宝爱得异乎寻常。瓶子的外型并不奇特，黑黝黝地，看来不像是瓷器，有点像玻璃的，大约拳头般大小。有一个看来相当可笑的、喇叭状的口子，是她十岁生日那天，不知在甚么旧货摊上买来的。有识货的人看过，说这瓶子可能是古埃及的：玻璃源自埃及，有好几千年历史了，古埃及提炼玻璃的方法没有那么进步，所以看来有点粗糙黝黑。

　　她极重视这只瓶子，新婚之夜，她就郑而重之对她的丈夫说：“不准碰这只瓶子，一碰也不能碰！”她女儿出生不久，她就对女儿不断说：“不准碰这瓶子，一碰也不能碰！”而她又没有把那只瓶子收藏起来，而是几乎日日摩娑把玩，一刻不离。她丈夫和女儿都曾偷偷去请教过心理医生，医生也说不出为甚么来。也没有人知道她为甚么会对这只瓶子有这样的感情。这是她心中的秘密，只有她一个人才知道这个秘密：这瓶子会讲话！

　　瓶子自然不会讲话，会讲话的，一定是住在瓶子中，或是被关在瓶子中的甚么精灵妖魔，可是却看不见、摸不着。只能听到它发出的声音。她第一次知道瓶子会讲话，十分偶然，当她买到了瓶子之后，在马路边上等公共汽车，车子没有来，她无聊地把瓶子口放在耳朵边，听着由于空气对流而发出的“嗡嗡”声——这种声音，是任何一个大口瓶子都会发出来的。她听了一会，就突然听到了瓶子的“讲话”声：“快离开！快离开，会有祸事，会有祸事，快离开车站！”

　　她有点不知所措，像所有十岁的小女孩遇到了这类的事一样，东张西望，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但是她还是急急走了开去，听从了瓶子的话。在她离开之后不到一分钟，一辆失去控制的公共汽车，像疯牛一样冲向候车的人群，结果死伤数十人，她站在不远处，身子不住发抖，不由自主地又把瓶口凑向耳边，又听到了瓶子的讲话声：“以后，要经常听我的话，我救了你！”她心中连声道：“是！是！”虽然她那时年纪小，对于生或死，尤其是一剎那间降临的祸害，不是那么清楚，但是目击的一切如此骇人，自然足以使她“时时听瓶子的话”了。

　　瓶子的“话”不是很多，但总在适当的时候，恰如其分地告诉她一些重要的事，有的是替她做决定，有的告诉她一些预言。她上大学之前，瓶子坚持她应该弃理科去读文科，她十分不愿意地听从了，结果是认识了他——她的丈夫，组成了一个愉快之极的家庭。瓶子的话又多了一句：“我不但救过你，还使你嫁了一个如意郎君！”她的丈夫自然是如意郎君，简直是从外表到内涵无懈可击的标准男人，又有极高的社会地位（大学教授）和丰富无忧的物质生活。

　　她也的确对瓶子感激莫名，女儿出世之后，家庭更是完满，女儿渐渐长大，她一直沉浸在幸福安宁之中。突然之间，女儿长大了，她竟无法回想过去的卅多年是怎么过去的：幸福、快乐、满足，似乎所有对生活美好的形容词，全集中在她的身上。就算不必那瓶子一直的提醒她，她自己也知道，一切几乎全得力于瓶子讲话的帮助。提醒她应该这样，应该那样，不可这样，不可那样，她被瓶子中传出来的声音照顾得无微不至，一天不听一下那瓶子中发出来的声音，她就不知道如何才好。她虽然已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可是只要离开了那瓶子，她就软弱得像是四岁的小孩子一样。

　　这是她心中最大的秘密，她从来也不敢向任何人提起，而且不知道从甚么时候开始，在她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极大的恐惧，恐惧如果忽然有一天，那瓶子不见了，或是打碎了，那她就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了！这种恐惧折磨了她好几年，她也一直藏在心中，连在听瓶子讲话的时候，也不敢想，唯恐给瓶子知道了会故意使她失去它。然而，在几年之后，她忽然有了新的、大胆的想法：如果没有了瓶子中的声音，她会怎么生活？那自然会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和以前四十多年完全不同，那是甚么样的生活呢？

　　这种想法越来越变成一种巨大的诱惑力，诱惑得她心痒难熬，以致终于有了今天早上的事。今天早上，瓶子在她耳际清楚地说：“不要驾车，今天你驾车，就会出事！”多少年来，她第一次不听瓶子的话；不听瓶子的话会有甚么结果，她实在太想知道了！结果，就是她躺在医院中！等她的女儿，用最短的时间，把她的那只瓶子拿来时，她已经断了气，她女儿捧着那只瓶子，一点也不知道那瓶子有甚么特别值得宝爱之处。幸而她女儿没有偶然地把那瓶子凑向耳际，真是天大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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