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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柜子

  在一个密封的空间之中,似乎特别容易有怪异的感觉发生,例如一间小小的房间中、一座电梯之内等等。空间小,身体可以活动的地方自然也小,可是思想的活动却是不受影响的,怪事大多数因思想活动而产生,是不是因此反而更容易觉得有怪事呢?这个怪故事,是发生在一个柜子之中的,柜子,就是一个柜子。

  他躲进那个衣柜的目的,单纯之至。只是为了想偷一回懒。开工的时候,当然是不容许偷懒的,但如果没有人见到,自然也不要紧——躲在柜子里,人家不容易发现,他就可以达到偷懒之目的,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他是一个才学师完毕的木工,年轻力壮,心思灵活,工艺娴熟,又比老一辈的木工容易接受新的概念和新的设计,所以很快就成为室内装修师争取的目标。而他自己也力求上进,进修设计课程,以求职业上的更进一步。但是他毕竟年纪还轻,收工之后,呼队结伙,一玩玩到午夜才回去,第二天再开工时,就不免有点呵欠连连,所以有时候,也需要偷一下懒,躲进柜子里去小憩一会,那也无可厚非。

  当他打开柜门闪身进去的时候,打了一个呵欠,就吸进了一阵异样的香味。他对这种香味不是很熟悉,那还是他生活范围之外的香味——各种干花的香味。各种各样的干花,放在布袋中,任由香味自然而缓慢地散发出来,使得挂在柜子中的衣服,可以沾染到那股淡淡的花香。这个柜子原来一定是长年累月放着干花的,所以空了之后,仍然维持着那么浓烈的香味。他用力嗅了几下,再用手搓了搓鼻子,把上衣卷成一卷,枕在脑后,就在柜子中躺了下来。

  那是一列靠着房间整幅墙的衣柜,足有五公尺长,所以他在柜中躺了下来之后,可以舒服地伸直双腿,他又把其中一扇柜门略微打开了一道缝,有点亮光照进来,也可以透透气。柜子是空的,只有在最角落处,好像挂着一件衣服,柜角处像是有一双鞋子,他也没有仔细去看,知道就算了,反正一定是上一任住客搬走时所留下来不要的旧衣服。他记得,他和设计师一起走进这个豪华的居住单位之际,所有的家具早已搬空,只有壁橱还在,原来的壁橱是白色镶着金漆的边的,他还记得装修师一面指着那些柜子,一面摇头:“真俗!这种装饰,是富豪情妇住所的典型,全部要改,改成浅绿色。”

  设计师摊开图纸,又指着通向楼上的楼梯,要改的地方十分多,木工可做的事自然不少,他和助手在楼下支起架子,暂作工场,电锯声在楼下听来,震耳欲聋,在楼上,关了房门之后,倒还可以忍受。楼上是主卧室的所在,浴室也要完全改装,但还没有动工,所以他躲进了主卧室的衣柜之后,还可以打上半小时瞌睡。

  他很快就睡着了——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鼾声——在柜子中。这样的小空间,鼾声带起一点回声,听起来也格外响亮。可是,他却感到鼻端所闻的那股花香,越来越浓。使得他在朦胧之中,觉得有一些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他努力想睁开眼来,他究竟能不能够睁开眼来?人在渴睡的时候,眼皮会有千斤重,用尽气力也抬不起来,他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那留下一道缝的柜门,彷佛也被关上了。

  然后,在他自己的呼吸声之外,又清楚地感到了另一个人的细碎的呼吸声,就在他的身边。衣柜虽然长,但是宽度通常不会超过六十一公分,一个人躺着,尚嫌挤迫,很难并肩躺下两个人,但这时,他好像感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就在他的身边传来,那令他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挤迫感,他就半转了转身(是不是转了,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变成了侧卧,另一个人的气息就在他的面前。和着花香,气息醉人地好闻,而且他侧转了的身子,也感到一阵发热,有一个灼热的、柔软的身子,紧贴了上来。

  那紧贴上来的身子,是有的地方突出,有的地方凹进去的,但是由于贴得他如此之紧,而身子又是那样柔软,简直和他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隙缝,他只觉得一阵柔腻的感觉遍布全身,突然之间,身子抽搐发抖,发出了“啊”地一下叫声,坐了起来。当他坐起来的时候,有几件事是他绝对可以肯定的,那便是:第一、他肯定睁大了眼,可是一片黑暗,甚么也看不见,那道事先打开了一道缝的柜门,真的已被关上了,不但被关上,而且关得极严密。第二、花香依然。可是在柜中他肯定只有他一个人。第三、刚才朦胧之中的那一阵快感,使得他像是一个有了绮梦的少年人一样,坐起身来之后,只感到了一阵狼狈。

  他待了极短的时间,伸手推开柜门,走出来,进入了浴室,向着镜子照了一照,忍不住苦笑起来。自从过了少年时期,早已没有这种事发生了,不过刚才的那种感觉——他大口吞咽了一口口水,觉得实际生活中的感受,远不如虚幻朦胧中来得那样销魂蚀骨。从浴室出来,他再来到衣柜之前,把所有的柜门全都打开,看清了柜角落处的那件衣服,是一件半透明的女装衬裙,鞋子是一双普通的凉鞋。

  当晚,他收工之后,和新认识的女朋友看了一场电影,在黑暗中,他女友主动地让他抚摸手臂,又让他抚摸胸脯,可是他却半途缩回手来。他心中告诉自己:感觉太不同了,在柜子里,感觉的是那样柔腻腴滑,而女朋友的身体,却粗糙而没有一点快感,手掌的触摸,甚至引不起半点快感。所以,看完电影之后,他就独自离开。而且,自然而然又回到了那层由于装修,他有钥匙的单位之中。

  单位在一座大厦中,大厦的看更人认识他,因为有一次他开夜工很迟离开,所以和他搭讪了几句。一个医生恰好和他一座电梯上去,他先出去,医生看见他打开那个单位的门走进去。大厦看更一直到天亮交更,没有再见到他出现,那么,自然,他是在那个单位之中,一直没有离开过了。在那个待装修单位的下一层的住客,在凌晨三时左右曾致电看更,抗议楼上不断有各种声响传出来,看更知道被抗议的一层无人居住。只有一个装修师傅在,所以并没有采取甚么特别行动。

  第二天,其余的装修工人来到,他没有到,装修师到处找他,找不到。急得团团乱转,不知如何才好。一直到第三天,有一个装修工人无意间打开楼上主卧房的一列衣柜的门,才发现了他。他侧躺着,不但早已断了气,连尸体都已变了色,可是却没有恶臭发出,反倒在柜门一打开之际,传出了浓烈的花香。他发黑的脸上是十分欢畅的笑容,最奇的是,他原来的衣服堆在柜子的一角,身上却穿了一件女装衬裙,那半透明的衬裙极窄,紧绷在他的身上,不知怎么穿得进去。而脚上,则穿着一双女装凉鞋,也是不知如何塞得进去的。

  事后,便展开了一阵调查,甚至召开了“死因研究法庭”,但结论是“死因不明”。他不是甚么大人物,就算是,大人物要“死因不明”起来,也是无法可施的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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