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17)_倪匡

一七

　　§艳遇

　　艳遇是十分浪漫的一件事——虽然在实际生活之中，有很多“艳遇”是以浪漫为开始，而以丑恶为结束的，尤有甚者，甚至演变成社会新闻，这种艳遇，自然不足为喜了。而真正的艳遇，实在是可以回忆一辈子的。在你的一生之中，曾否有过艳遇？如果有的话，是正常的，还是怪异的？

　　他一直不能肯定，那次艳遇究竟是真实的事，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还是自己的幻觉，甚或只不过是一场梦？如果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何以会如同春梦一样，了无痕迹可寻，几乎甚么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了那种感觉和当时一切经过的回忆？如果说是幻觉或是梦境，又如何会记忆得那么清楚，在回忆之中，一切感觉，又那么实在？他一直在想，可是也一直未能下决断，于是，也就只好一直想下去。

　　事情该从那天晚上自酒吧出来开始。那天晚上，他是不应该在酒吧中的，他应该在一家酒楼之中，参加一个席开数十桌的典型婚礼，他八时到达，签名送礼之后，竟然找不到甚么熟人，好不容易等到九点钟，仍然未开席，他觉无聊起来，离开了酒楼，进入了转角处的一家酒吧。当他喝完了第一杯酒，准备离去的时候，身子才站起了一半，就僵住了：一个打扮、神情都十分现代化的女青年，和两个同样现代化的男青年，像是旋风一样卷了进来，在他们的眼中，像是根本没有别人，女的把自己的身子重重地摔向沙发，不知是沙发富于弹性，还是她那在紧身裤包裹之下，浑圆丰满的臀部太富于弹性。她坐下之后，身子竟自然而然地弹跳了好几下，才停了下来。

　　他这时转过头去，而且用酒杯遮住了自己的脸，不想被那女青年认出来，他的心中感到一阵阵的刺痛——他们在经过了将近一年的热恋之后，分手也已经有半年了，他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分手造成的创伤，只是表面上痊愈，一看到了她，立时又伤口迸裂，鲜血直流。在幽暗的酒吧中，他把自己遮蔽得十分好，他早已忘记了酒楼中的欢宴，只是不停地一杯一定喝着酒，同时，像躲在阴暗角落中的幽灵一样，注意着他以前的恋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

　　而她和两个男青年有那么多的动作，那么多的笑，那么多的话。她热情奔放，她丰满动人，她身上有着迷人的芳香，她眼睛中会溢出欢乐的眼波，这一切他全知道。这时，她的一只手正不经意地放在一个男青年的肩头上，他自然知道那个男青年这时的感受，他自己就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当她的手第一次像是不经意地放在他肩头上的时候，他就像是被一块烧红了的烙铁所炙一样，看，那一个男青年满脸都泛起了红色，显然不单是为了几杯淡酒的作用。她的动作活泼，说话的时候，左顾右盼，耳垂下的大耳环来回甩动着，他曾轻咬她的耳垂，而她就身子软瘫在他的怀中……这一切，如在眼前，但是又像是遥远得几个世纪之前一样！

　　他本来可以走过去，大大方方地打一声招呼，可是他却并没有这样做，反倒把自己缩得更后，喝更多的酒，使他看出去的情景变得十分模糊。但是还足以使他看清楚，她离开的时候，那两个男青年在她的身边，她的手臂像是藤一样，环在他们的腰上，他们的手臂也像是藤一样，环在她的腰上。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她又想玩甚么花样？又想做甚么新的尝试？在相识的一年中，他和她的关系，迅速升到炽热，他也知道了她的多变和贪新，几乎任何她未曾尝试过的事，她都要试一下，不是为了喜爱，也不是为了在尝试之中可以得到甚么乐趣，根本就是单纯地为了尝试而尝试。

　　他经常这样劝她：“人不可能甚么都试一下的！”她的回答是：“总要尽力去试每一件有机会试试的事！”他们分手了，他失恋了，她看来若无其事！他想到这里，又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酒力已经令他有点昏眩了，他坐着，沙发像走在前后摇摆——或许是他的身子真的在前后摇摆，他忽然感到身后有一下叹息声传来，那绝不是错觉，是一下幽幽的叹息声，不但听到了声音，而且后颈上感到了气息的吹拂。他转过头去，看到了一张白得异样的脸，一个虽然苍白得异样，但是仍然十分艳丽的女性的脸。正由于她十分怪异的白，所以她的唇看来就格外猩红，她的眉看来格外浓黑，她的眼影看来也格外艳紫，以致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张脸谱。

　　当他凝视她的时候，自她猩红的嘴唇中吐出幽幽的声音：“眼看着自己以前的恋人那么快乐，是应该高兴呢，还是难过？”他陡然愣了一愣，张大了口，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发问才好？那美丽的脸谱上有凄然的笑容：“我是在你的行动和眼神中猜到的，她的确值得令人怀念。”他苦笑了一下：“你有太敏锐的观察力。”她半侧着头，任由一半头发披过来，遮住了她太苍白的脸：“也不尽然，因为碰巧那两个男孩子中的一个，曾是我的恋人。”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真巧，是不是？他一直以为在小说或是电影中，才有这样的巧事的，那么他和眼前的这个她，算是甚么呢？他的脑筋有点不太灵光了，舌头也有点大：“那么，我们……可算是……同是…同是……”

　　她接了上去，幽幽地：“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仍然笑着：“沦落？不至于，同是……天涯失恋人，那……”他忽然停止了讲话，他和她隔得这样近，望着她深夜一样黑的眼珠、丰满诱人的红唇，他感到若再说话，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傻瓜了！他睁着眼，嘴唇印向她的，同时，他的手也握住了她的，她的身子靠向他，鼻端闻到的是芳香，舌头感到的是甜美，身上觉得的是软馥滑腴，眼前看到的是甚么，反倒不重要了。艳遇，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艳遇，他勉力想睁开眼睛来，可是一切来自女体的冲击是如此强烈，他实在需要闭着眼睛好好享受。他一直在想：这艳遇是不是真实的呢？事实上，他一直想着这一点的时间，并不太长，大约只有三分钟左右，接着，他就甚么也不知道了。

　　酒吧在接近打烊时，伙计以为他喝醉了企图提醒他时，才知道他已经死了。死因，据说是“心脏病复发，并无可疑。”在调查过程中，伙计说：他一直自己喝酒，后来一个女人走近他，两人开始搭讪——在酒吧，这是常见的事。那女人？没有见过，像是第一次来，很动人。是的，很美丽，他们有亲热的动作……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们通常不会干涉，是的，接着，相拥……那女的……没有多久就走了，没有留意，是不是他心脏本来就有病，负担不起突如其来的艳遇的刺激的？调查者并没有回答，因为没有人能回答。

虚阁网(Xug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