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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血

  血是人体的一个重要组成部份,而且十分怪,怪在它离开人体之后,加以适当处理,例如冷藏,或加进腺嘌呤等,它的存活期,可以高达数十天——离开人体之后的单独存活,人体其他组成部份都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怪异的血,发生了一些怪事,倒反而是十分正常的了。

  他小心地调校着那一套录像仪器,把摄影机安放在三脚架上,然后,对准了一张沙发——沙发上这时并没有人坐,等一会,他会坐上去。然后,他又仔细地察看了录像带,试转了一下,看看录像机的运作是不是正常。整套仪器是借来的,他还不是十分熟悉,所以要先试一下——那是一副早期的产品,用的还是黑白的录像带,不像现在早已普遍了的彩色录像机,但对他来说,也已经够用了。他借来了这套录像仪器的目的,是训练自己的演技。对了,他是一个演员。应该怎么形容他呢?他是一个演员,站出来,会有人认识,但也绝不是人人认识,在一些公众场合,娱乐记者的镜头有时会对准他,可是一有大明星出现,毫无例外地,会当他不存在。报章杂志上,常有他的照片,但是都不会在主要的地位出现。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演员。

  好在他是一个生性十分乐观的人,他自然喜欢大红大紫,可是天时地利人和配合不起来,他倒也淡然置之,并不强求。也正由于他性格乐观,在扮演悲剧人物时,他就显得很牵强,连自己看了也要发笑,他脸部的肌肉,似乎天生不适宜表现悲苦的表情,而最近有一个角色,却正好是悲剧人物,所以,他才借了一套录像机,准备一再对着镜头练习,然后,再放出来,研究如何改进,才能使自己进入“角色”之中。

  一切都准备好了,他用一只高脚玻璃杯替自己倒了一杯酒——他倒的是烈酒,因为他听说过,人的情绪,在酒精的刺激或是麻醉之下,比较容易发挥,他既然要发挥自己的演技,自然多少可以借助于酒精!他先大大地喝了一口,酒顺着咽喉,化成一股暖气,一直向下移,移动到了腹际,他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在那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对准了摄影机的镜头。然后,然后应该怎么样呢?自然是应该发挥他的演技了。

  他斜眼向放在一旁的剧本瞄了一眼。剧本他已看过好几遍(每看完一遍之后,他都要在没人的地方大叫几声“狗屁”,来表示他对这个剧本的评价),他饰演的那个悲剧人物,真是悲惨绝伦:正当盛年,患了绝症,于是爱人离开了他,朋友远避着他,事业失败,又开始酗酒,最后在街头被车子撞倒,重伤不治——死了之后,才知道他的绝症,只是一个不负责任医生的误诊。

  他对着镜头,努力想挤出悲苦的表情来,可是一想到荒谬的剧情,他非但苦不起来,而且好几次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每次,他一笑出声来之后,就回卷录像带,一面又喝着酒,他需要的是悲剧人物的表情,并不是哈哈大笑的情形。可是,一连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情形一点也没有改善,他已经喝了近半瓶烈酒,头有点昏,情绪也很激动,也更难控制,一板下脸想哭,就会忍不住笑,他站了起来,心中打算着到时再说,至多让导演去发脾气,大不了让他换人!

  他感到极度的不耐烦,一站了起来之后,重重地把酒杯往沙发旁的几上一放,完全出于意外地,他的动作用的气力大了一些,酒杯破裂了,在玻璃片落下来的时候,其中有一片,在他的手背上割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鲜血立时从割破了的口子中沁了出来。那实在是一道极小的伤痕,任何人的一生之中,都无可避免地会有这样导致流血的小伤的。他像许多人一样,先把口凑在伤处上,吮吸了一下,但是当他的口离开之后,伤处还在冒血。他忽然顽皮起来,录像机还在运转,他把流血的手捏成拳,伸近镜头,又缩回来,然后,脸凑过去,对着镜头,尽量装出凄苦的神情来,发出“呜呜”的声响:“我活不下去了!我太苦了!他妈的天下所有的苦事都发生在我一个人的身上,我割脉自杀了,看到没有,血!血!自我身体中冒出来的血!”他又向着镜头晃着手,再把流出来的血向他自己脸上抹着。那小伤口流出来的血实在不多,他脸上当然也沾不了多少血,他努力想使自己的表情悲苦,可是不到一分钟,他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当晚在片场中,绝没有人会料到有这样的事发生,当他一次又一次受着脾气暴躁的导演的责骂,而仍然拿着一只酒杯忍不住发笑之后,导演骂出来的话,已难听得令所有人都听不下去了。他苦笑了一下,垂下手:“对不起,导演,我演不来,请你换人。”导演还在怒吼:“换人?这时候叫我换人?妈的,你连哭丧脸都不会?我看你会不会!”导演扬起手向他掴来,他扬起手挡格,导演的手打在酒杯上,酒杯碎裂,有一片玻璃片割破了导演的手,血自伤口中渗出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片场中人人都亲眼目睹,只看到他陡然愣了一愣,然后,向摄影师作了一个手势,推开了导演,手中拿着破碎的杯子,开始演起他的悲剧角色来。他演得那么动人,导演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之中跌了出来。当他演完了这一场之后,片场中所有人都热烈鼓掌,导演忘了刚才是怎样骂他的了,过来用力拍他的肩头,“太好了,简直是世界水平!”他没有说甚么,只是吮吸着手上被杯子割破的伤口——他演得太逼真了,以致割破了不少处。可是在伤口处却没有血渗出来——根本没有人注意这一点,他本来就不是太吸引人的人,即使是在有了一场精采的演出之后。

  而令人震惊的消息是第二天早上传出来的,他由于意外受伤,流血过多致死——一只破酒杯的锋利裂口,恰好割破了他腕际的大动脉,而全部过程,由开动着的录像机记录下来,当他的腕际冒着鲜血的时候,他把手伸向镜头,十分欣赏似地看着,而且还做着古怪的表情,一点也不知危险。于是,警方推测他是服食了甚么药物。不过,片场中的人,从导演到小工,对法医推断他死亡的时间都摇头,法医推断他是死于下午六时左右。可是那晚他有了精采的演出之后收工,已是凌晨两点了,说是早上六点左右死的,那还差不多。

  法医自然坚持自己的看法,而且在一再播放录像带时,发现有一只钟的时间正是六时不到,但却无法肯定那是早上六点还是晚上六点。最怪的是,导演事后才想起来!收工前,看到他手中割破了很多处,可是完全没有血流出来!导演心中有点嘀咕!是不是血早已流尽了呢?导演只是自己想。绝不敢对任何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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