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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照片

  已写过一则相机的故事,照片和相机自然是不同的。照片是已经形成了的一个事实,而相机是形成这个事实的工具,发生在一具相机上的怪事,范围比一张照片广得多,一直有很多照片的故事在流传着,有的还可以把照片公布出来,但这个故事中的照片不会公布。原因?没有原因!

  有一种去处,统称“酒廊”。设备各有不同,但有两点是一样的:一是供应各种酒,二是提供音乐伴奏,让顾客在有了几分酒意之后,可以引吭高歌一番。在这种地方唱歌的人,目的也很简单:平时没有听众的歌声,忽然有了听众,心理上自然满足得很,于是,唱得再荒腔走板,反正受虐待的是他人,唱者自得其乐,照歌不误。这种地方,也照例是闹哄哄的,人进人出。除了顾客之外,也有另外几种人穿梭其中,例如卖花的人、替人拍照的人等等。

  在这种地方替人拍照的人,使用的照相机,毫无例外是“拍立得”的那一种,顾客今晚来了,明天不一定再来,也不会有耐心等候一小时来看照片,“拍立得”相机的发明,形成了这种特殊行业,使得不少人得以谋生。(“拍立得”的相机,有它特种的摄影纸,取光、显影等过程,是复杂之极的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的过程,是人类二十世纪的伟大发明之一,可惜好像并不太引人注意。)

  他在酒廊夜总会这种地方,靠替顾客摄影维生已有好几年了。这是一份相当受气的工作,堆着笑脸,硬着头皮,接近正在高谈阔论、酒酣耳热、兴致勃勃的顾客,往往还没有开口问,就被人像掸掉一点尘土,或是挥开一只苍蝇一样赶了开去。好不容易,在认为几乎已经绝望之后,才会有一宗生意,以为就此可以得回代价吗?才不是,顾客拿了照片在手,左端右详,嫌把他左边脸的腮拍得太大了,嫌把她的右边眼袋拍得太鲜明了,种种理由,少不得陪着笑,心中骂他千百次,口里还得:是是是,再拍过!每当他在凌晨时分,在冷清的街道上慢慢走回去之际,他都恨不得一头在墙上撞死!可是,第二天晚上,一切还是重复着。

  他也可以毫不自夸地称自己为“摄影家”,自然摄影家可以从第一级分到第三十级。而他是属于三十二级的,他没有别的本领,生活的坎坷,使得他壮志消沉,虽然受气,也不求其他了!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也不免借酒浇愁——他当然不会在他拍照的那种场合之中买酒喝;他用一只扁平的酒瓶,装了酒,放在后裤袋,想喝的时候。就躲在阴暗的角落,取出来,喝上一口。那天晚上,就当他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开始就着瓶口,喝他第一口酒的时候,看到了她。剎那之间,他呆住了,瓶口仍然向下,酒在急速地流出来,可是他却忘了张口去承接吞咽,任由酒流向他的下颚,流向他的颈际。

  直到那一小瓶可以装盛六盎斯烈酒的瓶子流完了,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从柱子后面看出去,角度恰好可以看到她的侧面。她离柱子约有三公尺,坐在一张纯紫色的——在黯淡的灯光下,看不出是新是旧的——丝绒沙发上,她身上的衣服,在烟雾弥漫中,看来有一种灰色的朦胧的暧昧,别说是式样,连颜色是怎么样的,也分不清楚。她身子挺得很直,手中拿着一杯酒,正在缓缓转动着酒杯。眼睛却垂下,望着她自己的膝头。在她的对面,多半有人坐着——他没有注意,他全神贯注在她的身上,使他感到她对面多半有人的原因是,在她的膝头上,有一双不属于她的手,肆无忌惮地放在她的膝上,而且丑恶的手指还在不断捏紧又放开,像是在粪中蠕动的蛆虫一样。

  他陡然震呆的原因,自然是由于她的脸容太吸引人注意了——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有自己梦寐以求的异性的形象,这种形像是绝对主观的,无理可喻,甲看来美如天仙,乙看来不过尔尔,丙看来可能丑如嫫母。而她,正是他自从懂得欣赏异性以来,最心仪的那一种,简直完全是照着他心意产生的!所以才使他如同雷殛一样,把整瓶酒都便在身上而不自觉!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松开手,让酒瓶落在地上的,他自然而然拿起他拍立得的照相机,一下又一下地按着——他每单击,闪光灯就闪一下,就有一张照片自机身中滑出来,他不知道一共拍了多少张。

  由于他一直在拍照,所以他看到的她,以及发生的事,全是从照相机的观景器中看出来的。而且由于他不断在拍照,闪光灯便不断地闪,在闪光灯亮的时候,看出来,自然也有一霎间的特别明亮,像是在配合他的拍照一样,他一拿起照相机来,她就有了动作。她先是把杯中的酒陡然泼向前,手中的杯成了空杯,她又倒转酒杯,把杯口重重地压向在她膝头上蠕动的两只手中的一只,用力向下压着,像是要把杯子穿透那只蛆虫一样的手。(意外地,他这时居然听到,乐台上有人在扯着嗓子唱“天地之间有嘉拮,独立无依不变质”——一首不知是甚么从来也未曾听过的歌。)

  然后,她站了起来,她手中还提着那只杯子,一只粗大的手捏住了她的手腕。他从照相机的观景器中看出来,一切的进行,就像是在看慢动作镜头的电影一样,一切动作似乎都十分缓慢,有足够的时间给他一张又一张拍着照片。她手中的杯子碎裂了,碎玻璃片溅开来,她的手腕扭动着,破裂的杯子向前送,捏住她手腕的手松开。在那时,她竟然好整以暇,除了一头略见散乱的头发,她脸上的神情,平静到了近乎冷漠的境地,似乎一切都不是发生在她的身上。直到这时,他才看到那双丑陋的手的主人,是一个脸面看来像是死蛙一样的男人,泛着腥臭的白沫,和被破杯子割出来的血痕,灰白的眼珠,凸得比名种朝天龙更出。

  他不断拍摄着,心中感到了一阵快意,等到他用完了相机内的底片,放下相机来时,他步出柱子——她和那丑陋的男人之间,显然已发生了争执,他至少可以前去把那个男人推开!可是,他才跨出两步,就呆住了!她仍然坐着,那男人那死蛙一样的脸正在凑近她,她无懈可击的脸上泛着丝丝笑意,那男人的手已沿着她的膝盖向上移,而她正侧着脸,还向凑上来的猪拱起樱唇。他呆住了,片刻之间,他才懂得大叫起来:“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所有的人都向他望了过来,他挥动着手中的一迭照片!“不,不是这样,看照片,你们来看照片!”他扯下了照片上的纸,照片很清晰,拍的就是她和那男人对坐着的情形,一张又一张,没有多大的变化。他盯着照片,说不出话来。自那晚以后,他一有机会就对人说:“我拍过一迭照片,怪极了。照片拍出来的和观景器中看出来的完全不一样,你说怪不怪?”你说呢?怪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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