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14)_倪匡

一四

　　§快照亭子

　　怪事，并不一定在月黑风高、险森凄凉的境地中发生，有时，会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发生。本来就是，怪事的发生不可能有规律，要是有一定的规律，在什么情形下就一定会发生的事，自然也不被称为怪事了。伸引开去，怪事也自然没有一定的形式，各种各样都有，总之。怪，就是怪事。或曰：“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但，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在一些公众场合，多人来往的地方，如商场、车站、游乐场等等，都可以看到有一种小小的装置。那是一个笼子一样的小空间，进去之后，可以坐下来，有摄影机的镜头对着你，只要投入规定数量的硬币，摄影机就会操作，替你拍下四至六张照片，从一个照相出口处，把照片传送出来。这种装置似乎没有一个“官式”的名称，因为这是出现并不太久的新产物，称之为“拍快照的亭子”，当然恰当，可是又太噜苏，“快照亭子”或“快照间”庶几近之。

　　好了，不必去研究它的正式名称是甚么了，这种快照亭子，很受青年男女的喜爱。很多时候，聚在亭子旁的年轻人，并不是为了真的需要照片，只是为了好玩，就会成群结队，嘻笑喧嚷，或七、八个人一起挤进去，各人争着做怪脸，抢着向镜头前挤，有时会一男一女，趁人不觉，一闪而入，拉起门帘，亮光一闪，拍下照片，当作是友谊或恋爱的纪念。这种亭子拍出来的照片，自然谈不上甚么艺术价值，可是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没有摄影师，摄影师只是机械装备，所以如果是一个人钻进了这个小小的空间，就十分自我，在这个小空间之中，不论装出甚么怪相来，都不会有人来干涉，而且也都可以如实地拍下来。只要取照片的时候略作遮掩，不让别人看到（通常不会有甚么人特地凑过去看的），那么照片上的情形如何，也就只有自己才知道。对于某些心理上极端自我闭塞型的人来说，也会喜欢这种设备。

　　那个成为故事主角的快照亭子，和其他的快照亭子并无不同，时间是在下午，五、六个十五、六岁，穿着校服的中学女生，正在亭子外叽叽喳喳地连说带笑，其中的一个准备进去拍照，至少有两个提醒她最好先把脸上的两颗青春痘挤掉，而她的硬币又不够，另一个就打开自己的小皮包取硬币给她，又有一个像是艺术大师一样。左右打量着她的脸，建议她进去之后，最好脸略偏向左，拍出来才会好看。年轻就是有这个好处，生活上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细节，可以扩大为难以想象的生活情趣。

　　那作艺术大师状的还不满足，在凑近看了之后，又后退着去打量准备拍照的她，却不料在后退时，一不小心犝在一个人的身上。那是一个中年人，看起来十分普通，一点特色也没有，手里捏着几枚硬币，他出现在亭子之前，自然是为了想来拍照的。撞了人家的少女，非但不道歉，反倒嚷了起来：“我们先来的，请排队！”那中年人神情彷徨，有点不好意思——他是那种遇事总不好意思为自己争的那种类型：“我有急事，能不能……让我先拍？”一个少女牙尖嘴利，瞪着眼：“拍照有甚么急用，就算是——”她没有说下去，就已自己笑成了一团，显然她说而未完的话，绝不会怀着甚么好意。

　　那中年人也不愤怒，也不好意思再说甚么，而准备拍照的那个，又接受同学为她梳头，把发夹拿下来，重新再来上去两、三次。那中年人等得急得唉声叹气，有一个心地较好的看不过眼：“让这位先生先拍吧！”那中年人忙道：“多谢！多谢！”他闪身经过那几个少女的身边，进了亭子，拉上了门帘，这种用来遮隔一下的门帘，通常都不会有甚么隔声作用，所以在亭子外面的那几个少女，都听到硬币塞入投币口的声音，也听到闪光灯闪动的声音。这时，要拍照的那位，也准备停当了。可是那中年人却没有出来。

　　少女们不耐烦了，一个叫：“喂，拍完了没有，还等甚么？”另一个道：“照片是在外面拿的，别阻碍地球的转动！”那中年人还是没有出来，而这时候，照片的出口处有声响传出，六张小小的照片连成一条，已经传了出来，正是那个愁眉苦脸的中年人，在照片上看来，更是普通之极，一点也没有特别之处。可是这时的情形却特别之至，因为他人还在亭子之中，没有出来！

　　少女们又催了几声，心急的一个用力去撼拉门帘，口中也出声催着，“哗啦”一声，门帘被她拉扯了开来，几个人向亭子中一看，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亭子中哪有甚么人，根本是空的！刚才那个中年人呢？那中年人肯定是进了亭子的，有拍下的照片为证，可是现在，他人呢？他绝不可能有别的出路。任何人都知道这亭子，从哪里进去，就从哪里出来，不会再有第二个出入口的。而几个少女都在亭子的门口，那中年人要是出来，绝没有看不到的道理！

　　剎那之间，她们都感到有点怪事发生了，互相看着，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神情很不自然，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道：“这人……刚才那个人……上哪里去了？”各人都吞着口水，答不上来。一个声音中已充满了怯意：“这……快照亭子……有古怪，我们快走！”大家都同意了，只有一个不同意：“胡说，一定是刚才那人嫌我们耽搁了他的时间，故意整古作怪来吓我们，要是叫他吓着了，才是傻瓜！”那就是撞了人不道歉，又叫人等候的那个，她一面说，一面把那中年人的照片抓在手中：“哼，他花了钱拍照，我不信他会不拿照片就走，我在这里等他，非好好骂他一顿不可！”

　　同学都劝她别多事，可是她却出奇的执拗，争论之间，她“哼”地一声：“看我去把他找出来！”她说着，从本来准备拍照的少女手中抢过了硬币，进了快照亭子，拉上门帘，在外面的几个少女面面相觑，听到了投硬币的声音，也听到了闪光灯的声音。然后寒意自她们的脚底升起：进去的少女人一直未见出来！两个少女几乎是哭叫着撼动门帘，引得很多人都围拢来看，也有人问：“甚么事？甚么事？”

　　门帘被扯开，那少女也不见了。少女们都神经质地哭叫了起来。这时，取照片处，已经有照片出来，一共是六张，张张都是那不见了的少女，每一张的神情都惊骇莫名，真难以相信，人的脸部肌肉可以形成那么惊骇的神情，在最后一张，她整张脸都扭曲了，眼珠子也像是从眼眶中跌出来一样！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为甚么那么惊恐。因为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至于那中年人，本来是有相片可以追查来历的，但相片是在那少女的手中，少女消失无踪，相片自然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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