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13)_倪匡

一三

　　§树叶

　　在众多和怪事有纠缠的物体之中，树是植物界的一大热门（动物界的热门是狐），各种各样和树有关的怪事极多，大抵可说是古人对植物感情的一种尝试性的探索，树由于存活年数久远，所以也被当作了探索的对象。当一颗细小的种子完全偶然地落向地面，开始发芽扎根，一直到形成数十人合抱的大树为止，树是一直生长在一个地方的；自然也有被人移植的可能。不过，谁会到原始森林去掘一棵树出来呢？

　　曾写过不少有关树的故事。甚至有一个说，一株大树动员了数百里方圆内的植物，联合植物的力量，把一个人带到了它的面前……

　　他和她互相枕着对方的手臂，躺在那株大树下。他半侧着头，一直注视着她的脸，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洒到地面上时，变成了疏密不一的小圆点。有几个小圆点落在她的脸上，小圆点光线明亮，可以照出她细小的茸毛、白嫩的肌肤下细小隐约的血管。小茸毛看来极可爱，他伸手轻轻去碰了几下，她的视线才从向上望变作望向他：“我数了，刚才有十六片叶子飘下来。”他扬了扬眉，秋风干爽，躺在草地上也就格外舒适。树荫又使他们可以避开直接的日光，四周围静寂无声，在这样的情形下，怎么会去数落叶？

　　她又道：“树叶……总会落下来，就像……就像人生，总……”他笑了起来，突然用唇封住了她的口，使她下面没有说出口的话，变成了一种含糊不清的“唔唔”声，在一个长吻之后，他才笑着：“别伤感了好不好？”她的脸有点红：“不是伤感，是……一些感触！”他没有说甚么，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这时，他也看到一片树叶飘了下来。他不知道那是甚么树，一般人很少在看到一棵树之后，就可以正确无误地叫出树的名称来。那片树叶比手掌小，半圆形，在半空中作不规则的旋转，飘飘荡荡，恍恍惚惚，无依无靠，忽左忽右，向下落来。在向下落的过程中，由于风在吹，它反而会上升起若干，看起来真像是它不舍得落下地来，想回到原来生长它的枝桠上去！可是这样的挣扎又一点用也没有，可恶的万有引力，还是使得它向下落来，当它越落越低时，他可以看到，这片落叶甚至不是枯黄的，难怪它那么不甘心，好几次想升上去，回到树上去。

　　它终于落了下来，落在她的胸脯上，他笑了起来：“真会拣地方！”她的脸更红，轻轻瞪了他一眼，他伸手拈起树叶来，然后撒娇：“我也要！”天生有母性的女性，可以接受大男人的撒娇，她只是作了一个半瞋的神情，并没有拒绝，于是，他把脸枕到了她丰满的胸脯上。他仍然指着那片树叶，树叶完整，形态优美，脉络分明，看来十分青翠，他把树叶在她的脸上轻拂着：“又有甚么形容？”她向树叶看：“大树不知要经过甚么样的努力，才能把泥土中的水。运送到每一片树叶中去，几万万亿细胞在努力运动，可是从外表看来，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有行动的迹象，树真是奇妙的生命形态！”

　　他学着她的腔调：“就像我，内心充满了无可比拟的爱情，可是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求求你，也赞扬一下我生命的奇妙，好不好？”他说着，头在她饱满的胸脯上转动着，那令她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酥软，想讲甚么，又讲不出来，举起的拈着树叶的手，也自然而然地垂了下来，闭上了眼睛，心中长叹了一声：只好由得他去了，谁叫自己喜欢他呢？她眼睛越闭越紧。有泪水自她的眼睑中迸出来，不知是为了激动，为了欢喜，为了意外，还是为了难过。而他则把无数的亲吻作为语言，表示着他的欢乐、他的感激、他的热爱和他的歉意。

　　一直到夕阳西下，他们才相偎着离开了那棵树，在离开之前，他们在树前徘徊了片刻，望着粗大的树身，他忽然笑了起来，在她耳际低声说：“没有小刀子，不然一定在树身上刻上我们的名字，然后再加上……四个字……”她脸颊本就赧红，这时更热得发烫，用力在他的胸口打了两拳，一派嗔态，看得他高兴之余，哈哈大笑了起来！她背转过身去，低着头，可是却又生不出甚么气来，只好俯身拾起了那片树叶——好像就是那一片，自顾自说：“有一种保存树叶的方法，是把树叶——”那种方法，很多人都知道，把树叶浸在轻度腐蚀性的液体之中，把叶子组织中除了叶脉部分之外都腐蚀掉，剩下的叶脉，仍然维持着一整张叶子的形状，十分美丽，通常被用来作为书签，还可以染上各种颜色，可以保存很久。他立时同意：“对，我会做，这片叶子……对我们来说，太有纪念性了！”两人说着，目光交投，又忍不住紧紧相拥了一会，才回到了市区。

　　树叶子由她保管，他们的工作都很忙，所以树叶子只是被顺手夹在一木书中，一直等到大半年之后，他和她成了家，在整理书籍的时候，才又发现了那片树叶，自然，树叶早就枯黄了，她拈着那片树叶，愣愣地想着那天在大树下发生的事。他发现了她在发愣，自她的身后过来，轻轻地搂住了她，婚后，她变得更丰满、更动人，也更容易接受他，她一手仍拈着叶子，一手反手勾住了他的颈，呢喃地说：“这片叶子，是我们……的见证！”他故意问：“是我们甚么的见证？”她咬着下唇，仰起头来，媚眼如丝，气息也自然而然急促了起来。

　　当天晚上，他就买来了应用的药品，调好了，把那片叶子浸在液体中！“说明书上讲，两天之后，就会只剩下叶子的脉络，干了之后，保存得法，可以几十年不坏！”婚姻的甜蜜，使她对“几十年”充满了憧憬，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在忙碌。第二天，叶脉开始显现。第三天，叶子只剩下了叶柄和叶脉，当他用一个小钳子将叶子取出来，放在清水下冲洗的时候，叶脉变得极其清晰，他突然发呆。那时，他在浴室的洗脸盆前，背对着浴室门，她恰好在浴室的门外，听到他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又陡然震动了一下。

　　她愣了一愣，已看到他转过身来，神情古怪之至。望着她，那种古怪的神情令她感到有点心寒，她张开口，还没有问为甚么，他已急速转过身去，她从洗脸盆上的镜子中看到了他的动作，他正把那片精心泡制出来的树叶握在拳中，揉成一团！她大为惊讶：“为甚么？”他回答得有点断续，因为他在喘气：“没有甚么……弄坏了……而且，保存一片树叶，有甚么意思？”她有足够的敏感知道他在说谎，可是也不知为了甚么。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提起过。不过他经常做恶梦，梦见那天他看到的：叶子的脉络上，竟清楚地有两具骷髅纠缠在一起的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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