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怪故事(12)_倪匡

一二

　　§相机

　　“因果报应”是相当玄妙的事，天性再坏的人，在做了坏事之后，心中总也不免有点惴惴不安，害怕不知在什么时候会有报应。更叫做了坏事的人害怕的是：根本不知道报应何时会来，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来，但却又知道它一定会来。

　　在他十五岁那年，他做了一件令他以后几乎每晚都做恶梦的事，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从来也不敢对任何人说起。在他十五岁那年，他杀了一个人！并不是有预谋的杀害，但是他实实在在杀了一个人！

　　他家庭十分贫穷，所以当他忽然对摄影有了兴趣之际，他连买一架最普通的照相机的钱都没有。当有一天晚上，他鼓起勇气，向他的母亲提出要买一架照相机的时候，被生活折磨得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几倍的母亲，只是目光空洞地盯着他看，一句话也没有说，三分钟后，他逃了出来，在马路上游荡到了凌晨。不敢再回去面对他母亲的那种眼光。

　　从此他再也没有提起过，虽然他想要一架相机的愿望越来越热切。每次，当他经过摄影器材店——有时是特地去的，就会在橱窗外面愣愣站立着，盯着橱窗中陈列着的大大小小的照相机，目不转睛地看着，看上很久，一面看，一面还会不由自主地舐着干焦的嘴唇，他的嘴唇发干，是由于他心中太渴想得到一架照相机而引起的。他的那种行动，经常引起店员不友好的眼光，有的店员，甚至会出来将他赶走，他也不和人争辩，反正有的是摄影器材店，一家一家看过去，不知道可以看多久。

　　如果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挂着照相机的人，他就会自然而然跟上去，跟在人家的后面，直到跟无可跟为止。他也特别注意别人手上的照相机，在那种时候，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一件事：我要有一架照相机，我一定要有一架照相机。也由于这个缘故，他十分喜欢到郊外，因为在郊外旅行的目的地，见到的人，大多数有照相机带着，他东看看、西望望，也可以打发时间，满足一下他对照相机的“热恋”。

　　奇怪的是，他虽然没有照相机，但是却有着天生的拍照的本领。在一次学校的郊外旅行中，他的一个老师带着相机，他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要求老师让他替同学拍照，结果照片冲洗了出来，张张清晰，而且效果、角度、构图等等，一切都达到极高的水平。所以，自此之后，他接触照相机的机会就多了起来，到郊外去旅行，和他一起去的人，总是把照相机交给他，由他来拍摄，那是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虽然事后，当必须把照相机交还给人的时候，他心中十分难过，在那一霎间，会令他更感到自己如果拥有一架照相机的话，那该是多么快乐的事，他会绝不让人家碰它一下。

　　他也曾试过，想把自己少得可怜的零用钱积聚起来。可是，那离可以购买一架照相机，即使是一架旧货的，距离也太远了，远得令他心灰意冷，无法再继续下去。于是，那一件事就发生了。

　　那天他一个人到郊外去，到处逛着，漫无目的，自然，也在有人拍照的场合伫立了很久，看看人们手里各种各样的照相机，那些照相机的镜头上的反光，似乎都像是一种嘲弄的眼光，按动快门时发出的声响，也全像是讥嘲的声音：你没有照相机，人家都有，你看来看去有甚么用？你那么穷，你的寡母要照顾七个孩子的生活，你这一辈子，再也买不起照相机！那种旁人一点也不觉察，可是在他来说，却像是利刃穿心一样的感觉，令他不舒服之极，他咬着牙，拚命向一座山上攀去之际，彷佛有攀高一步就可以接近实现他拥有一架照相机的愿望一样。

　　就在那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当然，一下子就令他视线移不开的是那少年手中的一架照相机！他对于各种照相机的好坏型号，都极其清楚，那少年手中的一架，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好照相机，而且看来是簇新的，每一个部份都闪耀着夺目的光采，几乎要令他窒息！他心头狂跳，鼻尖冒汗，以致那少年向他说的话，到第三遍，他才听清楚。少年把手中的相机向他递来：“请你替我拍几张照片，用后面绵延的山岭做背景！”当他接过沉甸甸的照相机时，他只觉得脑中轰轰直响，他不知道拍了多少张，直到那少年笑着叫：“底片用完了！”

　　那少年一面说，一面向他伸出手来。在那一霎间，他陡然发出了一下喊叫声，双手紧握着那照相机，转身就奔了开去。那少年人也叫了起来，随后追着，奔出没有多远，就已经越过了他，拦在他的前面，伸手来夺回原该属于他的相机，他像发了疯一样不肯放手，用身子撞向对方，两人的纠缠只持续了两、三分钟，那少年在后退的时候，一脚踏空，整个人向着山崖下直跌了下去。他大口喘着气，向相反的方向奔着、奔着，一直奔到整个胸腔都要炸开来一样，才倒在草丛中，双手仍然紧握着那照相机，他所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有了一架照相机，而在山上发生的事，肯定没有人看到！

　　当他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时，天色已经黑了，他脱下外衣，包起了相机，下了山，走回家去，心一直怦怦跳着，那少年失足落下山崖时，张大口，发出无声的呼叫和惊骇欲绝的神情，令他脚步加快，直走到有灯火的市区，心中才不再那么惊恐。回家之后，他把照相机塞在床角最深处，晚上在家人全睡着了之后，才取出来抱在怀中。他穷得连买胶卷的钱也没有，但是他是那么地满足！他终于有了一架照相机！

　　几天之后，在报上，他看到了“少年喜爱攀山，失足坠崖丧生”的消息。当时，他“咯”地吞口水的声音，令他自己也吃惊，他自己安慰自己：不会有人知道的，报上的消息根本没有提到照相机，不会有人知道的。然后，他忽然想起，那照相机之中，还有着一卷拍完了的胶卷在。那卷胶卷之中，至少有十多张是他替那个少年拍的，那一定要消灭掉才好。

　　当天半夜，他取出了照相机来，打开，把已经倒卷回去的胶卷拉出来，可是拉到了一半之后，他就呆住了。在暗淡的、由走廊中射进来的灯光之下，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后面的十来张胶卷上，有极清晰的人像显现出来，就是在那个山崖之上，他和那个少年，一幅又一幅有连环性的照片，显示由他拿了相机逃跑，和那少年被推下山去的全部过程！

　　他不相信，揉了揉眼再看，看到的形象，比刚才更加清晰。最末一张，就是那少年跌下山崖之前，张大了口，神情充满了惊怖的大特写。他大叫了起来，叫了又叫，直到整幢建筑简陋的大厦，几乎人人听到他的叫喊声为止。那是他十五岁那年的事，今年，他三十五岁了。二十年来，每当午夜，他就会发出尖厉的叫声，这是那家精神病院中人人皆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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