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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那天,从医务室出来后,第一个使我害怕的,也正是见到她。想到我必须告诉她,我的耳朵听不见了,我的面孔就着了火一般燃烧起来。

  我过了不安之极的一个早晨。中午时间,素月总是回去吃午饭,然后匆匆返校来看我的。这个时间越是接近,不安就越形深切。我想走开,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在那无人的地方,我就可以放下心来了。然而另一面,心情又似乎更热切地盼望见她,跟她谈点什么。我的心是那样矛盾,那样焦灼,那样不安。

  卫生兵为我送来了饭。我勉强爬起来啖了一口,味同嚼蜡,但是我不得不吃。我不敢看窗外,但还是看了。无底的绝望又袭来了,因为我看到学生们在操场上奔跑跳跃,却无一丝一毫的声响传进我的耳朵。

  我颓然倒卧下去。我拼命思索怎样面对素月。不想还好,一想起来,那无数小虫就来啃啮我的每一方皮肤了。还是逃吧。逃到铁砧山,或者公园也好,逃得远远地,逃到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门口有人影晃动。我的心陡然激跳起来,我不敢看来人,我希望那不是素月。我希望自己在这一瞬间化成一缕轻烟消失。

  那人进到我的视野了。我的视线被吸过去。那是素月!一如往常,一袭白衬衣,敞领短袖衫,一条黑色灯笼裤,一脸灿若春花的笑,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

  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出她上到铺位了,在我身旁坐下了。

  我成了一块石头般地闭眼不动。脑子里却焦灼地在寻思:她一定一如往常,问过“今天怎样?好些吗?”或者“舒服些吗?”然后,她会奇异地看守着既不看她也不回答她的我。再后呢?

  突地,气息窒住了,一块东西由体腔内冲上来,冲到我面孔上,眼睛刺动了一阵,两行热泪由双眼朝耳朵流下去。

  我听到她“啊!”了一声,接着是几个模糊的声音,我听不清楚。但是我的耳朵总算捕捉了一点音响,这使我感到了些安慰。然而这安慰未免太微弱无力了,马上给那股洪流淹没过去了。我的眼泪又猛溢了一阵。

  她的手伸到我的胸前,摇撼了我几下,这使我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她的面孔离我约一尺左右,那清秀的眉目成了个大特写映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看清了,她的脸上是一片惶恐与焦急,眼睛也似乎润湿着。

  我该告诉她吗?她会怎样?吃惊,或者鄙视?

  她说了什么,可是我仍没有听到,只有模糊的几个不能连贯起来的单音响进我的耳朵。

  我摇摇头。

  我不能说什么,我成了一块石头了,我又闭上眼。又一阵泪水从两边倏然流下。

  “陆桑!”

  我听到了,我又睁开眼睛看她。她满脸泪痕。

  我觉得再不能这样下去了,那要伤她的心的,我没有权利教她伤心。我必须说,纵然说了以后她更伤心,或者心情起了不可预知的变化,我也不能管。啊!可爱的人,我说吧,然后,请你离开我,永远别再来看我,让我孤独下去,永远永远……

  她又说了什么。我终于奋力地说:“我不行了……我听不见。”

  “听不见?”

  我点点头。

  她的脸孔凑过来。我的耳朵感受到她的气息。她气息里的一股幽香紧紧地罩住了我的面孔,我几乎要窒息了。

  “听得见吗?”

  我点点头。我无力地再次闭上眼。

  “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

  “告诉了军医桑吗?”

  “嗯。”

  “怎么说?”

  “说是听觉给奎宁和高热灼伤了。”

  “会好吗?”

  “他说……”该怎么回答呢?照实说不乐观吗?还是说会自然恢复?我还没得到结论时,话已冲出来了:“他说不乐观。”

  “没有办法吗?”

  “没有……他说多半会自然恢复的。”

  “自然……他应该负责的!”

  “我该怨谁呢?……请你……别再来看我吧。”

  “不!我要告诉瑞华先生,大家来想法子。”

  “啊!千万别费神。我真不敢再看到任何人了。”

  我睁开眼,看到她咬着牙,任由眼泪迸落。

  她忽然若有所思,下了决心似地开始说话。我听不到,便摇摇头。她又一次把嘴凑到我的耳畔。

  “我有个亲戚在彰化开耳鼻科的医院,我们一块去请他看吧。”

  “不用了……”

  “为什么?你不能这样下去,一定要想办法。好吧,你不去,我自己去。我下午请假,马上就去!”

  “啊……素月桑……”

  “不要太失望,知道吗?”

  “唔……我很感谢你。请别告诉瑞华先生她们。”

  “那有什么关系。”

  “不,求求你,我不敢见任何一个人了,否则我宁愿逃到深山里躲起来。”

  她答应了我,走了。我深怕她不守信而告诉瑞华先生,就算她守了信,她们也可能来看我的,为了逃避,我偷偷地溜出来,跑到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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