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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怎么办呢?我茫然自失地站在那儿,良久良久还不知如何是好。

  还有什么法子呢?除了找军医以外,更没有其他办法可想了。可是,我又想起了以前在大河的事。那一次也是去找医生。奎宁有这种可怕的副作用,似乎就是那位医生告诉我的。我还记得他的话,那是无法可想的,只有等候自然恢复。他确实说过,那只是暂时性的,停服奎宁后不久即可痊愈。

  不管如何,我认为必须赶快去找军医,如果可以停止服药,说不定还可以防止恶化,早日恢复听力。想到此,我再不敢犹豫了,几乎连走带跑地来到医官室。

  “报告!机关铳队第一分队,陆古兵来了!可以进去吗?”

  医官从眼镜上看了我一眼,答了一声:“好。”我从他嘴巴读出这个字。

  我笔直地进去,行了个十五度礼说:“军医殿,我耳朵听不见了。”

  我发现到声音微微地抖着。说出了听不见这个词,使得我心头猛地一动,眼睛刺热起来。对方转过脸来,仍从眼镜上头奇异地望着我说了什么,可是我听不见。

  “我听不见。”我几乎拼命地挤出了这一句话。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把面孔转过去了,好像在想着什么。

  好一刻,他才又看了我一眼,一面做手势一面说了什么,我看出那是要我闭眼睛,我就闭上了。在这一剎那间,有股悲哀冲上来。我成了什么了?必须比手划脚才能明白人家的意思了。那就是一个哑巴,一个聋子?一滴眼泪从我紧闭的眼睛倏然滴下。

  站了好久好久,我突然听到声音:“听得见吗?”

  我一怔,把眼睛睁开,军医正在离我的面孔不到十公分的地方,朝我耳畔说着这话。

  我点点头。

  “很严重呢。”他又说。

  他不像在用力高声说,可是我听得清清楚楚。我晓得了距离近就较容易听得见。

  “请问军医殿,有什么方法吗?”

  “没有……”他维持原先的姿势说:“这是很常见的,是奎宁的副作用,但也不是人人都会,你好像特别对奎宁敏感,不过我猜,你的热度也有了影响,否则不会一下子就这么严重的。”

  “能恢复吗?”

  “很难说,高热和奎宁都是对听觉不利的,两个一齐来更不乐观。不过通常是会自然恢复。”

  “除了等候自然恢复以外,没有办法吗?”

  “没有。”

  “那么我是不可以服用奎宁了?”

  “不行。不服药,马拉利亚一定再发,你已再发过一次,第三次就更厉害了,不能因为耳朵就不要命。”

  “可是……”这时,突地有个念头浮上脑际,与其变成一个聋子,不如干脆一了百了!我几乎想说出这意思,但总算把冲到喉咙的话咽回去了。

  这时,他摸摸我的额角说:“你几乎已没有热了,我来为你量量看,也许药的份量可以减半,那样就不会有大影响了。”

  果然,热已降到正常了,他要我再服用一个礼拜,并且把份量减半。这一来,我只有等待时间来为我解决一切了。

  又有一辆火车从左边出现了,是长长的货车,它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再次凝神听,可是仍不能听到那种“格咚卡达”的声音。

  又一次,绝望袭来了。几乎不自觉地,我在搜寻着什么。我的眼光被头上那茂密的枝叶吸引过去。在空虚如同一个无底洞的心胸里,有声音在嗫嚅地说着:那根太高了,你没有法子攀上去,不过那种粗细也许差不多,不会承受不了你的体重而折断的。不过……是的,在这儿也不行,太容易被人看见了,你必须再上去,到无人看得见的地方。

  前天、昨天,两天下午我都独自来到这儿。这奇异的念头,一不小心就会泛上来。我还不晓得它的含义。这时身子却奇妙地自动服从那奇异声音的命令,开始移动了,走向山坡。

  我在游泳池边走着。池内没有水,池畔的水圳水势很不小。可是我听不见水声。为什么这游泳池不放水,让人们玩水呢?我怎么也想不通。管他为什么呢?我的念头马上去循原路转动了。是的,我必须走到更里头,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然后……然后什么呢?

  我仍仰望着每一棵树的每个枝头。我渴盼发现到一枝有适当高度与适当粗细的枝桠。

  啊!我忽然从迷惘中惊醒过来了,我在想着什么?我彷佛碰到了一堵墙般地碰到它。它是死!

  我能猜出来,那是医官的那句话给予我的暗示。他说:“不能因为耳朵就不要命!”那时,我就想到的,与其成一个必须靠比手划脚才能传达意思的哑子、聋子,何若干脆一了百了呢?

  特别是当我想到素月时,我更没法自持。一股无可比拟的强烈羞愧与自惭从心里喷涌而出,使我淹没其中,无法自拔。

  自从我去过她的家,享受了一顿款待后,在她与我之间再没有隔膜了。她天天放学后都来陪我,有时跟瑞华先生一起来,更多的时候是她自个儿来。不少次,她拿些煮熟的蛋啦,炒干的肉等东西来给我吃。我感谢她,已没有那种不好意思的感觉,彷佛都是应当的。

  我们也谈了不少,她的家庭,她的童年,还有在校内的情形,我都从她口里听到了。我自然也说了不少自己的故事。她居然也喜欢我那孤寂的故乡。我们没有握过一次手,也没有说过一个“爱”字——这个字反倒成了禁忌,有时谈话间需要说出谁爱了谁这类话,也改用“喜欢”两个字。我可以说,在我们之间,爱已不只是感受上的,而是实实在在的。只因这样,所以如果在嘴里说出来,反而似乎会亵渎了爱的神圣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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