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页 下页
三一


  “不,我真地还好。”

  “志骧。”老叔公说:“我知道你做不惯那工作,你也不是做这种工作的人。还是不要去了吧。”

  “不,叔公,我早说过了,我要试试,人家能的,我就不相信不能。何况这也是开头的一段期间而已。过了些日子,一定会好的。昂伯,你说是不是?你从前第一次做也是这样吧。”

  “唔……这个。”伯父沉吟了一下才说:“我记不清楚了。不过那是真的,第一次做这工作,谁也免不了受一番折磨。”

  “才不呢。”阿流开口了:“我是十四岁时第一次入山,可是手就没痛成那个样子。”

  “那是你在以前就做惯了。锄头、镰刀、肥杓子,早已把你的手掌磨厚了。”

  “哎哎。”老叔公叹了一口气:“志骧,你到底痛成怎样了?流血吗?”

  “没有没有,叔公,只是有点痛而已。”志骧说。

  “阿公。”志流说:“他手指头不能弯了。也伸不直了。”

  “这不成的。慢慢来才行。志骧,你明天不要去了。”老人又说。

  “叔公,您别听阿流的。怎么会不能弯不能直嘛。没这回事。”

  “哎哎。我怎么对得起阿川呢。你老远来到我这儿……”老人感慨地说。

  “不。”志骧被提到父亲,不得不赶快否定。“叔公,请千万不要这么说。手是真有点痛,可是这算得了什么呢?不经过这阶段,我怕永远不能做一个山里的人。请放心好了,我会好好挺下去的。”

  志骧说这些时,不期然地想起了从前那个剑道教官的话。起泡了,还要打,泡破了,也要打,流血了,也不能停,剑道就是要这样锻炼的。老叔公听了这坚决的话,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第二天,志骧的血泡破了,痛得好难受。为了不使创口受到太大压力,他不得不想尽办法,改变握锯的方法。突然地,他明白了使暗力的方法。原来那与握竹刀的手法是相仿的,就是摔柔道,也是一样的用力法。表面上是不使力,却暗地里让力点加在最适当的地方──这就是暗力。

  自然,志骧懂得了这个窍门,并不就是可以省多少力气。力气还是一样要出的,不过不是往前的那种一下子便使出来的蛮力。并且,他虽然尽可能地掩饰流出来的血,但还是给伯父看到了。

  “哎呀,志骧,你的手流血了。”

  “没关系。一点点罢了。”

  “不行。再拉下去,怎么受得了呢?而且还可能发红的。”

  “不会。也没那么痛了。”

  志骧狠狠地咬住大牙,不露声色。他连连地告诫自己,这是对一个人的毅力的考验,这一点苦都吃不了,怎能成为一个人物,完成大事呢……

  终于他又挺过了一天。

  以后接连着,还是痛苦的连续,他都以无比的精神力量挨过去了。第六天,他总算熟悉了锯木工作的一斑,虽然要独当一面,还得靠一番相当时日的磨练,可是志流离去的日子已快到了,不得不暂时搁下,改学拖木马。

  这是志骧入山到林场做工的第七天。

  冬天的深山,已很有一点凉意了。尤其凌晨出门时,外面总是一片云雾,把远近的山容罩住。脚下杂草,一片凝重的露水。维昂父子俩,加上志骧这一家人都穿着地下足袋,刘万仔和黄善叔则是绑着草鞋,山背的阿四哥和阿财哥两人是打赤脚的。这七个人就是他们这条路的总人数。

  志骧以为脚下穿着的东西,好像正是表示出家境的贫富,不过他的这想法并不正确。慢慢地,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们这些人之中,黄善叔和刘万仔才是最穷的。刘万仔就是那个脑寮的脑丁,因为樟脑的价一直维持以前的水平,官方收购,一分钱也没增加,流入黑市也没人要,而且刘万仔入山来还只三年多,基础未稳固,生活当然最艰辛。刘万仔之所以搁下制脑工作,改做料仔,原因就在此。

  黄善仔入山已有十多年,算得上是个老山精,可是因为结婚较迟,而且一连生下三个女儿之后才有了两个男孩,一家人的生计全靠他独力负担,加上老妻几年前大病一场,也拖累了他,因此一直赤贫如洗。好在阿奔仔没像大妹妹那样从小就给了人家,否则老妻死后,他的这个家简直没办法维持下去。还好,阿奔是个精明干练而又十分孝顺的女儿,不但代替母亲做一家的主妇,而且把弟妹们也照顾得十分周到。第二个妹妹阿完十四岁了,下来的十一岁和九岁的两个弟弟也渐渐长大,不再需要太多的照顾,能参加生产行列的日子也不在远,黄善叔一家人的前途,照他们山里人的看法,是颇可乐观的。

  一天上山赶路时,志骧曾问那两个赤脚大汉,这样的满是荆棘杂草的山路,赤着脚板怎么可以健步如飞?阿四哥呵呵大笑了一阵,说是惯了。惯了──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看他们那大脚板,一只大拇趾几乎就有小孩拳头那么大,那么粗犷有力,看着就使人有稳如泰山的感觉。

  志骧禁不住感到,如果把自己的脚趾也亮出来,那简直就像大人与小孩一般,是不能一比的,尽管他的身材并不比人家差。

  “阿骧啊,我劝你还是打赤脚好。现在,‘他比’【注:地下足袋,日语译音。】,也越来越少了,有钱都买不到,‘压米’【注:即黑市,日语译音。】又贵得吓人。”阿四哥说。

  “是啊。”阿财哥也加进来说:“你看我这双脚,是万年他比,永远也穿不坏。我说,就是压米,不久也会买不到的,不如趁现在锻炼一下。”

  这样的话,叫志骧听着就十分舒服。尽管他们话里夹杂着片言只字的日语,可是那是在自己语言里找不到的词儿,而他们似乎也早用惯了。志骧知道这些人从未受过任何教育,不可能说日语。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