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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志骧从志流、秋妹还有阿昂伯他们口里知道了许多这一两年来,故乡遭受日本官方压榨的情形。青年们被召集,从事训练与强迫劳动,那些日本指导阶级完全是采取日本军队作风的,即猛打狠揍,稍有失误,便拳打足踢,丝毫不留情面。如果有人敢不出席,那就真是够瞧的。屡犯之后,警察会出面来抓人,把你揍得半死,有时也不客气的在“留置场”里关几天。在这种情形下,还有谁敢起来反抗呢?大家只有默默地忍受,充其量不过是在内心里诅咒“臭狗仔”、“四脚仔”而已。

  志骧不得不认清,在台湾,每个青年,甚至每个人都在他们掌握之中。想策动大家来反抗,纵使是消极的,也似乎不大可能。志骧只好认命了,而决定好好卖力工作,以锻炼自己的身心。其实他自己不明白,他是为了心中无处发泄的愤懑,与对时局的无能为力的一份惭愧,所以才拼命工作的。

  元旦出了一趟街路之后,直到志流再次出门去奉公的九天,志骧认为是学习的大好机会,天天跟伯父父子入山作工,他存心要把所谓之“做料仔”这种内山独特的工作学好。当然,他是从头学起的。

  头几天,他参加伐木与锯木工作。

  若就做料仔而言,这大约也是最基本的工作。把山场里的树木砍倒,然后去枝,截成适当的长短,再锯开,砍树和锯树,主要都是用锯子。那锯子大得使志骧着实吃了一惊。单人锯,宽大约有一尺多,长约两尺不到,头大尾小,尾部再加一短柄,双人锯宽五六寸,长有四五尺模样。这一类做料仔用的锯子,志骧从未看到过。当然,砍树有时也要用斧头,不过只限杂木,杉与桧、紫檀等,为了免去树料的损耗,通常是不用斧头的。

  志骧明白砍树锯树的工作,乍看是很单纯的活儿,实际从事以后,才知大有学问。好比要把一棵巍巍巨树砍下来,得先看出它会倒向哪儿,是否能控制倒下的方向。这是避免危险及损坏树木的起码知识,而要做到正确无误,却非一朝一夕的事。再就是锯树料,也必需顾及将来利用,是不是能发挥最大效果等。

  其次是运搬的工作。把锯好的料仔、木头,运到“料埕”这是第一步。因为树木都在山坡上,那儿不可能有可供车辆行驶的路,故此必需有特别的运输工具,不然用人力来驮负,人工费就不得了。木马便是为这个目的而设计出来的,也可以说是最原始的运输工具。

  所谓木马,其实只是用两块结实的,长约五、六尺,宽约六、七寸,厚一寸半的硬树木板,再加上几根径约两寸,长两尺多的木头钉成。整个看去,就好像是短短的梯子,长不过五、六尺,宽约两尺多。横放着,上面可以装载一大堆料仔、木头等东西。木马头部有一根斜竖的杠子,供拖木马的人握住,以控制行驶方向。头部另外系着一条粗绳子,拖者可以将这绳子套在肩上,以便拖动。尾部又有另一根粗绳子,由另一个人套住腰身,行驶时可以双手各握住一边,控制车行速度,可以说是一种煞车。

  志骧总算第一次见识到了。原来这叫木马的东西,其实就是一种橇子,是没有轮的。而它也只能行驶在木马路上。木马路是这些做料仔的人们“做”的。在山坡上,每隔一尺半左右便有一根约一寸半粗的木头横着半埋在地面,形成一道枕木道路,让那没有轮子的木马滑过去。为了使木马能顺利滑行,木马头部通常还吊着一只铁皮罐子,盛有滑油,行驶时由拖者用一端绑着一块破布的油棍沾油,涂在木马路上面。

  “料埕”通常都在一个有较宽场地以便堆放料仔、木材,兼且又可通牛车的地方。料仔靠木马运到料埕,便算完成头一段路程。然后由料埕,用牛车来载运,直到可通卡车的马路旁,最后用卡车来运出去。

  志骧本来想一开始就拖木马的,可是维昂伯父告诉他,要学做料仔,不能光拖木马,从砍树到锯树,样样都非懂不可。伯父打了个比喻说,要做农夫,光会犁田,那是没用的,甚至半个农人,都够不上。就说田里的活儿吧,除了犁田之外,耙田、插秧、挱草、割稻、打谷,非样样都学会不可。还有使锄头、镰刀、挑肥桶、做篾器,也都是个农人份内的事。做料仔,道理也完全一样。志骧给说得服服贴贴。好比上学校读书,读工的人也不能光念工科,语文、史地、数理还有一大堆一大堆与本行没有直接关系的,也都非念不可。因此,他头一天入内山,就是从锯木头入手。

  伯父不但教他怎样握锯,怎样使用力气,还跟他一起操作双人锯。本来以为使锯子只要有力气就可以,这想法真是大错而特错。光靠力气来拉,不仅工作进展不够快,而且浪费大量的力气,很快地就精疲力竭了。

  “要使用暗力。暗力,懂吗?像你那样死拉,出死力,干不了多少工作的。这样这样……”

  伯父边说明边做工。看他那个样子,好像根本就不费力,可是锯子刷刷地拖过来又推过去,白白的锯屑一阵阵地掉落,眼睛也可以分明地看出木材被一寸又一寸地给锯下去。然而,志骧同样地做,只觉已用出了不少力,可是锯屑少,锯子也几乎看不出进展。暗力──喑力又是什么呢?如何使出来呢?他怎么也想不通。

  一天下来,志骧真地精疲力竭了。可是伯父呢,真叫人不敢相信那是个五十三岁的老人,回程一路上还谈谈笑笑的,丝毫看不出有疲累之态。那光头上,发桩已相当长了,斑斑驳驳,连胡碴也是斑白的。不错,他明明已是个老头了呢。

  仅这一天,志骧双手双掌上就又起了水泡。而且已渗血了,呈暗紫色。很久以前,在伯父家锯了一天柴,起的也是这样的血泡。那一次,血泡破了,害他痛了几天。志骧想到有了那一次的锻炼,这一次可以好些,至少手掌上的皮肤一定较前厚些的。他的这个估计,完全错了。

  吃晚饭时,他连筷子也握不牢了,手指头硬是不听指使。伯父看出来了,便说:“志骧,你的手吃不消了。明天歇着吧。”

  “咦?阿骧,你的手怎样?”老叔公看不见,听了儿子的话这才讶然又关切地问了一声。

  “没什么。”志骧强作镇定地答。

  “还说没什么呢,骧哥,”秋妹插了进来:“看你,饭都扒不动啦。不是早告诉你不应该去做料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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