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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就在这时,母亲以老人特有的颤巍巍的步子来到厨房。维梁刚放下碗筷,正要起身,看到母亲进来,也就急步上前叫了一声,并扶老人家坐下。母亲的头部较前摇晃得大些,眉间一块五角形皮肤,也好像更亮了。还好,似乎并没有生维梁的气。

  “阿梁头,你不是去阿四叔那边做膨风茶吗?怎么就回来了?不中用的东西,才做了两个晚上就挺不下去了,回来偷睡。”

  “不是的,阿母,我是有别的事。”

  “别的事。哼,你永远有别的事。做茶才是正经事啊!”

  “我知道。可是……”

  “别说了。本来就不应该去阿四叔那边的。自己家里也忙不过来。真是!”

  母亲那发亮的眉间,和那细瞇却有一股逼人力量的眼光,耀得维梁几乎想低下头去。但母亲的这一类话,他早已习惯了,所以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是想学学做膨风茶的方法。阿母,现在能做的人越来越少了。”

  “有什么用?那会带来衰运的。”

  “没有的事,那是迷信。”

  “迷信?阿梁头,你不能学人家说那种话。阿四那边就是个好例证。你可不能把那种衰运也带回来。”

  “不会的,放心好了。我们家怎么会衰呢?”

  维梁觉得不能这样聊下去了,忽然心生一计,便撒了个谎。

  “阿母,我要回去阿四叔那边了。”

  “不是说有别的事吗?”

  母亲还没有说完,维梁已急步离开了厨房。好像有一阵声音从后面飘过来:“唉唉,怎么说走就走,这个不肖子……”可是维梁管不了这许多了。

  太阳渐渐升高,维梁走得满头大汗,马路还是在一片茶园与夹道的相思树当中向前伸展过去。插天山的山容已和从家里门前看去时大不相同,彷佛高了些,也宽了些,倒是东南方的李栋山,依然耸立在那里,一点也没有变化。

  突地,维梁听到远远传来的隆隆声。分明是台车来了。维梁脑子里闪过了一个预感,说不定就是大哥和他的学生。咄嗟间,他不加思索就跃过了路边的水沟,躲进茶畦里头蹲下身子。

  台车来了。车夫猛推着跑了十步左右就跳上去,速度慢下来就又下车边推边疾跑。维梁从躲着的地方看过去,在那短短的一瞥里,看到确实是他们。两大一小,是校长的胖墩墩的身子,和大哥的瘦长上身,另一个一定是大哥教的小孩吧!大哥用一只手揽住他的肩头。入了五月,文官服换上了白色的,上衣与裤子都一片雪白,连那黑帽也加上了白罩子,一道白光也似地闪过去了。

  “隆隆!”

  铁轮声又响了一阵子,不过渐渐变小,然后又大起来。显然是到了下坡,再不必推了,以一泻千里之势疾驶而去。维梁这才回到路上,可是台车已看不见,车轮声也消失了。

  维梁赶路赶得很快。根据官方所发表的“皇太子御行启日程表”,上午十点到大嵙崁,下午约一点到角板山。从九座寮到大嵙崁,约莫两个小时的行程。以维梁的强健脚力,一个半小时一定可以抵大嵙崁。他是七点半出门的,大约九点可以到。问题是他已决定选择一个人不会太多的地方,那就必需从大嵙崁再往内山走去,然后选一个适当的地点行事。

  然而,事情简直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也不知是从那儿拥来的那么多的人。整个大嵙崁的街路上,到处是人海与旗海──一片苍白的太阳旗。而且通往角板山的山路上,竟然也两旁都排着不少手执“国旗”的人。警察、宪兵也被调来了一大批,每隔不远处便可看见腰佩长剑的人影站在人群之前,便衣人员有多少,不得而知。

  为了不致受到那些宪警和便衣人员的注意,维梁从那条通往山区的马路岔开,拐进前往山脚的路。出了街路,没多久就是莲座山了。那也是他们九座寮的陆家人发祥之地,来台祖荣邦公在奋斗了一二十年之后,以做长工的积蓄买下一大片荒地从事开垦,奠立基业之地,就是在这莲座山附近靠大溪河的地方。在那里,如今还住着不少宗族,维梁他们这一支脉,是荣邦公派下的天贵公、天送公两房人迁移到九座寮,另筑祖堂,繁衍下来的子孙。维梁从小来过几次莲座山,颇为熟悉,尤其对山上那所著名的观音庙,至今犹怀有一份系念。此刻虽然近在咫尺,但也没有办法去一览那秀丽的景色了。

  过了一个名叫内栅的村庄,然后就是一段陡急的上坡路。维梁一口气爬上,出到头寮,便回到那条从大嵙崁通往角板山的马路上。路两旁依然是手执“国旗”的人群。不必细看也可以明白,他们都是附近的老百姓,脸上都挂着一抹疲累与焦灼无奈的神情。不用说他们都是被迫前来“奉迎”的,他们搁下了工作,说不定有些人还是天未亮就起程,赶了一大段路,来到被指定的地点列队等候的。维梁禁不住地感到一阵难堪了。这就是被征服者,也是殖民地的可怜可悯的人群。

  维梁虽然感触万端;但他没有多少工夫来伤感。他必须再前进。他希望能找到人最少,最容易行事的地点。过了牛角郎陂,马路到了尽头,只剩下轻便铁路了。夹道的人群显著地变少,只有疏疏落落的一些男女,其中偶尔可看见脸上有刺青的“高砂族”人。不用说,他们是从附近的山地被动员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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