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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轻便台车不能爬上陡坡,所以铁路沿山势蜿蜒往上爬。维梁又一次离开铁路,从樵夫走的山径爬上去。他终于来到山顶了──其实那只是一个山口,轻便铁路便是从那里越过了这座山,进入下坡路的。那山口上有一小队宪兵,远远一看,好像有五六个。另外,铁路边似乎也一路每隔若干距离便有站岗的人员。

  维梁决定就在这附近干。他没有表,约略盘算一下,大概是十点半左右。如果皇太子的行程能依时进行,那么此刻该已到达大嵙崁了。也许会稍事休息,然后换乘特制的台车驶向山路。从大嵙崁到这山口,绝大多部分都是上坡路,比徒步的人快不了多少。换句话,大约还要一个钟头多才能来到,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想想行动的步骤。

  维梁找到了一个小山坳躲着。四下是陡急的山面,长满灌木杂草与藤蔓,不过也有不少亭亭巨木,最多的是樟树和为数不少的杉木,造林后好像没有经过多少年,干都只有碗口粗,笔直地伸向天空。回头一看,雄伟的景色展现在眼前。脚下是一泓如镜的牛角郎陂的湖水,对面是呈半圆球形的草岭,草岭过去也是起起伏伏的山岭,山与山之间可望到朦朦胧胧的大嵙崁下游。有微风从对面吹来,阵阵凉意拂面而过。没多久,暑热消失一空,被汗水湿透了的衣服贴在身上,居然有些凉意了。这里确实是深山了,维梁第一次体会到此刻所置身其中的地方。

  维梁在一棵树的根部坐下。已经整整赶了三个小时的路,虽然昨晚才不过睡了三小时不到,却奇异地竟一点倦意也没有,双腿也丝毫不觉酸。相反地,浑身上下都似乎充满着力量,不用说回程的三个小时,就是再走一个来回也不会累倒他。那么自自然然地,即将发生的一幕便在眼前映现了。

  ……从一丛灌木里,猛然地一纵,跃现轻便车路。台车加上了一只箱形的罩子,有种种饰物,布上有“菊水御纹”【注:日本天皇家的纹章。】,还插着几面日本国旗,豪华而又庄严。“隆隆……”纵身跃现的彪形大汉,手持闪着寒光的大刀,直奔台车,护卫人员围拢过来了。只见大刀一闪又一闪,杀过来的护卫左一个右一个喷着血雾倒下去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

  ……那汉子双手捧着一纸直诉状跪下。护卫人员一涌而上,从左右把他的臂膀抓住,就要架走。“不!不!我要向皇太子殿下直诉!放开我!我有冤枉,要向皇太子……”“住嘴!你犯了不敬罪,知道吗?那是要‘铳杀’的!”“我不怕,你们杀我好了,不过这纸状子,我一定要交给皇太子殿下!”“这家伙,真不知死活。要死就让你死吧。”铳被举起来了,手指按在扳机上……

  ……不对,他们不会在皇太子面前杀人。他们不会那么野蛮的。说不定皇太子会开口:“放开他吧!把状子接下来,我要看看。”“殿下……”“照我的话做。”“是。”于是状子被拿过去,交给皇太子。

  最好皇太子还下个命令:“放走他。状子我会看,要他放心好了。”

  ……会是这样吗?有这么简单吗?恐怕没有这么便宜吧。戏棚上就有过这一类的故事,那青天大老爷会先把你打几十个大板,打得你皮破血流的。对啦,好像是个老奴,得先上钉床,不死也得半死了。戏里有什么神仙会保护那忠贞的老奴,可是那毕竟只是戏而已……

  但是,这可不是戏哩。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现实总是严酷的,如时光之流,不停一分一秒,连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都不停。或者现实就如压在你头上的千斤担子,你必须挺着,只要有那么一丝一毫的放松,那重担就会把你压得粉碎。

  他一任思绪漫无止境地翱翔,有时会热血沸腾、浑身躁热,有时却又恐怖悚栗、浑身打冷颤。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无意间往下一看,他不由地猛抽了一口冷气。看哪,那不是来了吗?脚下好远的地方,铁轨隐现着,在那里正有不少辆台车通过。看不出到底有多少辆,每辆都是一等台车,用藤皮编起来的车罩,承受着近午的阳光,发着白花花的光。

  维梁感到血潮倏地从脸上退下,心口几乎要爆炸般地乱蹦乱跳起来。

  来啦!终于来啦!

  有一股巨钟般的声音,在耳朵里森然地嘶喊着。

  不要急……不要慌张……这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你一定要镇静,好好地干。他一连地向自己说,想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凝神地看。看不出想象中那种豪华庄严的特制车罩,也许距离太远看不清,一定有一辆是不一样的,那就是皇太子的御车。怎么办呢?随从人员那么多,万一找错了车,岂不是要失败?不,也许不致于。只要出去,车队便会停,那时皇太子,定会知道出了事情。这不就够了吗?

  他待不下去了。偷偷地从小山坳溜了出来。他觉得山口那儿警卫人员既然多,那就不如选一个稍离山口处,说不定比较容易行事。他在灌木藤蔓里缓缓地移动,想找出一所恰当的地点。

  却不料当他正在吃力地划开灌木丛前进时,突然发现站在前面的人。

  竟然是穿着军服,臂上圈着一块写有“宪兵”两字的布制腕章,腰间佩着一把长刀和一支手枪的警卫人员;而且还是两个。又出来了两个。

  这四个宪兵满脸严重之色,把维梁围住。其中一个伍长已经把手枪掏出来了。

  “你是什么人?”是故意压低、语气迫促的声音。

  “我……我……”维梁被吓着了。

  “快说!”

  “我是内,内栅的人,姓陆,廖。”

  “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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