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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过年,这种情形又重复了一次,结果母亲大发雷霆,拿了一枝扁担大骂忤逆,要打维梁。害得维栋连忙介入其间,好不容易才劝住母亲。

  这一切经过,玉燕虽未在场,但是不管她是在厨房或者房间里,那几乎要迸出火花般的一论一驳,她必定也听得清清楚楚的。可怜的玉燕,也许偷偷地哭了一场也说不定哩。

  维栋的猜测只能说对了一半。第一次,她是正在房间里,母子俩的交谈她都听到了,也确实偷偷地哭了一夜。第二次她没有再哭,反而偷偷地告诉自己:不要便算了,谁稀罕,我才不要结婚哩。是的,我不要结婚,这一生我都不会结婚。她这么下了决心。

  当她擎着油盏走去时,她是意识着维梁就在她背后的,于是那决心使她的背影自自然然地流露出那种凛然之气。她以她的全副精神、全副智力,来体会着她自己所认定的命运。那也是一种“彻悟”吧。彻悟赋予了她奇异的力量。

  厨房的一角用泥砖围起一小方空间,那就是浴堂。维梁进去洗澡。换洗的内衣裤已经挂在浴堂内的一根竹竿上,不用说也是玉燕为他准备好的。在维梁洗澡的当儿,玉燕一霎工夫就已经煮好了一碗白菜汤,还敲了一只鸭蛋打散,放进汤里。

  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声扬起,片刻后维梁已经洗好了。他出来后马上拿了碗筷,盛了一碗已经凉了的饭,在方桌边坐下,玉燕把蛋花汤端上,并揭去了盖住桌上几碗剩菜的“毛拦”,有萝卜干、咸菜干等东西。

  维梁把热汤浇在冷饭上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肩上、背上,微微地冒着蒸气,那是因为他几乎没有把身子擦干就穿上了内衣之故。

  玉燕无言地为他取来了卫生衣和上衣,在他身边站住。半晌,她才说:“身子也不擦干。”

  维梁没有回答,更未投过一瞥,只顾扒他的饭。

  盛第二碗时,维梁起身走向饭盆边说:“怎么可以放蛋?阿母知道了又要骂啦。”语气倒没有他的动作那么冷漠。到底也感到玉燕的一番情意才会这样的吗?

  “没有谁会让她知道的。”她竟也心平气和的样子。

  趁维梁盛好了饭,搁在桌上还没坐下时,她又加了一句:“还是先穿上吧。”

  “吃饱才穿。”

  他又坐下开始吃,只有维梁吃食的声音,轻轻地传出。盛第三碗时,维栋进来,在维梁的对面坐下。看到桌上那么可怜的几样菜,他内心里升起了许多感慨。比较之下,自己在新店仔所过的生活,简直可以称为荣华富贵了。还好,维梁的狼吞虎咽的模样使他感到至少家人还可以温饱。不过将来如果妻子也搬回来住,这种日子她一定过不惯的,女儿们恐怕更难受。不,以后正可以藉这种机会改善一下家里的生活哩,他这么想。

  “维梁,”维栋总算对弟弟表示出关切了。“这些日子,你都做什么?”

  “没有啊。这里走走,那边看看。”维梁吞下嘴里的饭又说:“恐怕有人说我是闲神野鬼啰。”

  “你不是想在家耕田吧?”维栋明知故问。

  “也许我会试试也说不定,不过目前没空。”

  “没空?忙些什么啊?”

  “好多好多哩。”

  “说给我听听。”

  维梁吃下最后一口饭,看不出愿意或不愿意谈,却不料这时外面有人敲门了。

  “开门啊……”

  玉燕在一张长板凳上放下了衣服,进到浴堂取来了油盏,转身正要去开门。

  “玉燕,”维梁叫住了她:“好像是老卵是不是?”

  玉燕点点头。

  “如果他问起,就说我没有回来。”

  玉燕再点一下头就走出去。维梁神色有点慌张,维栋猜到或许有什么事,一时又无从问起。“大哥,也许是来看你的。去见他吧。请不要说我在家。”维梁说。

  “你怎么怕见他?”

  “不是怕,我怎么会怕他呢?他噜苏得要命,所以不想见他。”

  “好吧。”

  当维栋来到厅堂时,那位被族人们背地里称做“老卵”的堂兄,现任区长的陆维扬,也被玉燕的火光引导着来到了。

  §二

  “你听谁说的!”

  当维栋问维梁,是不是真地在煽动赤牛埔那一带的农家人时,维梁吃惊地反问了一声。

  事情是那天晚上,堂兄维扬来访时提起的,他要维栋密切注意弟弟的行动,好好劝告他。过了这许多天,维栋一直在为自己的事奔忙,新店仔及老家两头跑,维梁又常不回来。那天晚上维扬辞去后,维栋就马上想问弟弟的,可是维梁好像太累太累了,睡得死死地,叫了几声都没醒过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忍心打扰弟弟的睡眠,也就没有再叫,以致延搁了这么些日子。

  “是……”本来堂哥的名字已冲出来的,可是忽然又莫名其妙地给吞回去了。

  “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安枝校长吧。”维梁说。

  “不。”

  “那么是分室【注:警察分局。】的日本仔吧。”

  “也不是。这没关系吧,我只想知道是不是真的。”

  “如果那也算是煽动,那就是煽动吧。”

  “那么是真的啰……”

  维栋明明有好多话,可是又犹豫了,只好在嘴巴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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