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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已经那么大了!他们在干什么?上名牌大学了吗?”

  老阿婶和新阿婶互相看看,好像在考虑怎么回答才好。“他们眼下在造船厂干活,就从那条路下去。”小婶婶终于说。

  “是在修船,”老阿妹又加了句,“但他们不久就要上大学去读书了。”

  “实际上,不是他们自己在修船,”老阿婶说,“他fll把铁带给其他工人。一个装料,另一个推手推车,工作很辛苦的。”

  我竭力想象着这个场面,两个被宠坏的孩子现在长大了,在于这么重的苦力活。

  “哎,雯雯,你瞧是这么回事,”新阿婶拼命解释,“战乱期间你叔叔的生意很不好。许多机器都烂掉了,又没钱修好,让工厂兴旺起来。所以你瞧我们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她说,“大树死了,树底下的草也枯了。”

  “哎,”我说,“听到这些真叫人心里难受。”

  “更难受的你连做梦也想不到。”大婶婶说。她们陪我和淡若在屋子边走了一圈,到了老东角和新西角,给我看看她们说的意思。

  大房子已经破败了,墙上的石灰剥落,地板也开裂了,露出下面的烂泥。床中间全都深深地陷下去了,也没钱把棕绷绷紧一下。但最使我伤心的还是那个暖房。

  所有的小窗户不是裂了就是破了。木架子上的油漆剥落像碎片一般。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里面所有的东西不是烂了就是蛀得发黑。变化真大呀。

  看着这一切,听着她们说家里发生的变故,我怎么能责备老阿婶和新阿婶给我撮合了这么一门亲事呢?我怎么能要求她们帮我摆脱我的痛苦的生活呢?不,我不能向她们提这个要求。

  我们站在暖房外面,忽然我想起了花生。“你们的女儿怎么样了?”我问新阿婶,“她还住在海德路那幢房子里吗?我最后收到她的一封信是在两年前。每封信上她都要道歉说没及时回信,另外就没说什么了。花生!真是个傻姑娘!”

  一听到花生的名字,叔叔好像醒过来了,他轻蔑地哼了哼鼻子,然后站起来走开,回屋去了。“花生已经死了!”他回过头来冲我们喊道,把我和淡若吓了一跳。

  “什么!真的吗?”我喊道,“花生——死了?”

  “你叔叔还在生她的气。”新阿婶解释说。

  “淡若,”老阿婶问,“你饿了吗?”

  淡若摇摇头。

  “跟你二爷回屋去。”大婶婶说,“叫烧饭阿婆给你一碗面条。”

  淡若看看我。“听婆婆的话。”我说。

  淡若离开后,新阿婶说,“花生从婆家跑出来了。她跟一帮坏人混在一起,那帮人说什么要帮助女人脱离封建婚姻。”

  “哼!她可不是封建婚姻!”老阿婶说,“她是自己答应的。她想嫁人!那些帮助她的人没对她说实话,至少一开头没对她说实话。要晓得这样,她小的时候我真该多给她吃几个巴掌。”

  “当然,她丈夫就把她休了。哼!他干吗还要她回来?”老阿婶说,“然后他在上海大大小小的报上登了声明,说:‘我宣布和江华珍这个私奔的妻子脱离夫妻关系。’你那可怜的叔叔,正在吃中饭的时候看到了这个声明,一下子被一块小萝卜卡住喉咙,差一点就呛死了。”

  “所以你叔叔认定,她这么做是有意要把我们全家人活活气死,”新阿婶说,“这不是真的,她心肠还是好的。只是鬼迷心窍了。”

  “这么个傻丫头!”大婶婶说,“我教她的那些东西全当耳边风了?自己一点没主见。她小时候我真该接她揍得更厉害点。”

  “她离婚了?”我说,“我听到这个心里真难受啊。”

  我嘴上这么说,可你猜猜我心里怎么想的?当然!我不知道花生怎么离婚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问问她,我怎么才能像她一样离婚。

  出于礼貌,我和淡若在我叔叔家住了两星期。住少的话,他们会以为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在到岛上来之前,我已经去过银行,把剩下的所有陪嫁钱全取出来了。我已经告诉过你,战后中国的钞票已经不值钱了。我记得我大约还剩下两千元钱,当时只值两百美元。我就用这笔钱来款待我的亲戚朋友。

  每天我都和老阿婶新阿婶一起上市场。每天我都买些昂贵的蔬菜和肉类,我知道她们已经很长时间没吃这种东西了。每天我和新阿婶都要在摊贩面前大声争吵,抢着付钱。每天都是我付的钱。

  有一次在去市场的路上,我终于告诉我的婶婶们,我想见见花生。

  “不可能,”新阿婶马上说,“太危险了。”

  “我是不会让你去的,”老阿婶说,“这傻丫头不值得你去看。”

  我和淡若要走的那天早上,新阿婶很早就到我们房间里来了。她要淡若去和叔公说声再会。

  等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的时候,她开始长篇大论地跟我讲了花生的事,好像我还想去看她,好像她的错全是我造成的。

  新阿婶解释说:“她的影响还是很不好,就像一个得了传染病的人。所以你不能去看她。”

  我听着,没说什么。新阿婶说完,叹了口气,“我晓得和你争也没用。好吧,我拦不住你,至少你不要让我挑担子!”她在床上扔了一张纸条,就走了。上面有地址,还写了坐几路车,找哪条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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