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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她是一个年轻的农村姑娘,长得非常漂亮,也是父母硬要她嫁给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老头。她对家里人说,“我想自己挑丈夫,要不我就不嫁人。”她父亲很生气,就把她锁在一间猪棚里。她每天都大喊,她决不嫁给那个老头。她就这么喊,一直喊到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当她从猪棚里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安静下来了,浑身是污泥,你可以想象得到。

  她母亲和舅舅们给她清洗打扮,然后把她塞进花轿里反锁起来。雇来的六个汉子抬着她走了好远的路,从她的村庄一直到那个老头住的另外一个村庄。花轿抬到时,许多人已经在准备结婚典礼了,敲锣打鼓,大摆宴席。他们笑呀,闹呀,祝福呀,然后打开花轿门迎接新娘。欢迎!欢迎!

  啊!——她已经死了,她用自己的头发做了一根绳子,系在花轿顶上,吊死了。

  “所以你瞧,”刘对我母亲说,“你也一定要坚持到底——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的爱情,更是为了你的国家。”

  我那可怜的母亲,她能想到的一切就是那姑娘用自己的头发上吊。她以为刘说,“你也一定要坚持到底”的意思就是要她也走同样的路。她回家以后,不知道她能不能坚强到与命运抗争,有没有勇气为爱情献身。两天后,她到了江家,做了江的二姨太。

  是的,这就是我说的,她嫁给了那个姓江的,他就是我的父亲,你的外公,在我出生前已经是个老头。

  更糟的是,我母亲到了江家后,才发现已经有了三姨太、四姨太,甚至五姨太。佣人告诉她,大太太是得肺病死的,二姨太是自杀的。因为江没让她接替大太太的位置,于是大家都说我母亲是来顶替那个倒运的位置——顶替那个死去的二姨太的。

  所以我母亲就这样成了第二个二姨太。尽管另外几个姨太太不想要我母亲的那个倒运的位置,她们还是妒忌她,使她由于地位较高一点而受折磨。她们经常这样取笑她,“哼,二姨太。老实说,你不过是第二个二姨太,只有她的一半权力。”

  有时我想,我母亲最后实际上是被那些姨太太们赶走的。是她们使她的生活受尽折磨,她想要一碗稍稍特别一点的面条也要看白眼,她喜欢法国皮鞋也要受到嘲笑,她看报纸也要受到另眼看待,因为她们都是没文化的。她们妒忌她的头发,她的黑亮黑亮的头发——她们说我父亲之所以要娶她,就是因为看中了她的头发。

  所以或许这就是她后来剪掉她的头发的原由。她把头发留给这些姨太太们让她们去抢。

  但我后来又想:我母亲完全有能力对付这些姨太太。毕竟所有姨太太在家里除了成天发发牢骚,为鸡毛蒜皮的事明争暗斗,还能干些什么呢?这几个姨太太我都认识,叫她们三妈、四妈、五妈。她们其实不算太坏,就拿三妈来说吧,她是典型的上海人脾气,喜欢取笑那些自吹自擂的人,对什么都要指手画脚一番,结果弄得你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所以说不定实情是这样的:我母亲跑出去,回到姓刘的身边了。当然她会这么干的,她打一开始就喜欢他。她在电影院里碰到那个男人以后失踪的,说不定那个人就是刘。他们在商量怎么碰头,她怎么逃走,说不定她当时正在干这些事。

  也许她在思考的时候也成了一个革命党。那天她把我带进城去,就是为了让我看看上海帝国主义的罪恶,把刘教她的那些东西再教给我——哪些东西太肮脏,太甜蜜,太罕见,大悲哀了。这也就是她为什么要剪短头发的原因,她是要借此告诉我,她就像那个吊死在花轿里的姑娘,终于获得了自由。

  但是后来我又想,要是她和那个姓刘的私奔了,那么她肯定还活着,她会为了我而回来的。我是她的心肝呀!她会到我的学校去看我,我上的就是她上过的那所学校。她会偷偷地坐小船到岛上来,躲在矮树丛后面。她会突然跳出来说,“我来带你回去,去见我的新丈夫。”

  所以我又想,她肯定已经逃走了,因为她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太悲伤了。也许她发现刘也死了。她读了那张从福州路上买来的报纸,说不定她早就买了这张报纸。她读到了他被枪杀的消息,他是在教更多的农民认字的时候被枪杀的。许多革命党人就是这样被枪杀的。突如其来的悲痛使她回想起他们很久前的爱情。当我在黑乎乎的电影院里睡着的时候,她想到了这些。她为她的失去的爱情而哭泣。在我们去买娃娃鱼的时候,她被一种内疚感压倒了,她回想起她没有坚持住不吃娃娃鱼,没能坚持反对她那门没有爱情的婚事。在回家路上我在三轮车里睡着的时候,她为自己过着舒适的帝国主义的生活方式——这一切是刘所痛恨和反对的——而感到羞耻。那天晚上,当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时候,她恨透了自己,决定马上永远地洗净自己的耻辱。

  于是,她剪下了自己的头发,明确表示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成了一个地下革命党人,她的上级命令她不要露面,她无条件地服从了——那就是她为什么不回来把我带走的原因。

  但我转念又想:我母亲可不是那种能服从别人命令的人,她只服从她自己的内心。也许她是因为一意孤行而失踪的;也许是这么回事:她冲出大门,披头散发,不知往哪儿去。

  有时我想我母亲剪掉头发可能出家当修女去了。正是她学校里的那些修女为我母亲祈祷,要她听从上帝的旨意。事情就是这样的,当了修女后,就不能随心所欲了。

  有时候我又觉得,是那个死去的二姨太在搞鬼,她很妒忌我母亲,是她的阴魂回来把我母亲勾走了。

  有时我又想,就像大家都在说的那样,她一下子病倒了,然后就在同一天夜里死了,现在她就埋在崇明岛上。

  现在我都搞不清哪个故事是真的了,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离开的。这些故事全一样,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每个故事都是那么徘恻动人。我竭力想告诉自己,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无法挽回了,还是忘掉它吧。这就是我竭力想相信的。

  可我不能这么想。我怎么忘得掉我母亲头发的颜色呢?我怎么能不希望再见到它呢?

  当然在我心中,我知道她永远不会回来了。但我仍在思念她。我这辈子不知想了她多少次,永远都会这样。

  在我心中有个小房间,这个房间里有个小姑娘,还只有六岁。她总是在等着,一种刻骨铭心的希望,超越理性的希望,她相信,门随时都会飞开,她母亲一定会进来。小姑娘心中的痛苦顿时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现在她母亲正带着她飞举而上,翱翔在太空,欢笑,喊叫,喊叫,欢笑。“心肝,心肝!原来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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