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谭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页 下页


  我和玛丽并没有真的吵起来,但打那以后我们的关系是绝对冷淡下来了。她已经知道她可能对我干下了最蠢的蠢事。因为在这以前她曾经干过一次,那是在九年前,当时我很信任地告诉她我怀孕了。我的头胎流产了,我母亲老是唠叨个不停,问我咖啡喝多少啦,说流产是我跑步引起的啦,菲力应该让我多吃东西啦,等等。所以当我又怀孕时,我决定等到四个月左右的时候再告诉她。但在第三个月上,我犯了个错误,把秘密告诉了玛丽。然后玛丽又把这消息透露给她母亲,而海伦舅妈确实也没有告诉我母亲。但当我母亲骄傲地把我怀孕的消息告诉匡家人的时候,海伦舅妈马上拿出她亲手为婴儿织的黄色小毛衣给我母亲看。

  甚至在苔莎出生以后,我还是不断听到我母亲的抱怨,“为什么你能告诉匡家人,而不能告诉你自己的母亲?”她越想这件事就越气,责备我使她没了面子:“哼!你海伦舅妈假装一点也不知道的样子,很吃惊地说,‘噢,我不是为珍珠的小宝贝织的,我是怕万一要用才织的。’”

  至今,海伦舅妈还没有把我的病情告诉我母亲。但她仍拿我当病人看待。每当我到她家去,她就忙不迭叫我坐下,然后给我找枕头当靠背。她用她的手掌上下抚摸我的胳膊,问我感觉怎样,还说她一直来把我当她的亲生女儿看待。然后她会叹一口气,给我透露一点坏消息,仿佛为了抵消她对我病情的了解。

  “你那可怜的亨利舅舅,上个月差一点被解雇,”她会说,“那么多预算被削减了,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不要告诉你妈哟。我不想让她为我们担惊受怕。”

  这样一来我就很担心,海伦舅妈会认为她既已经付出了小道消息作为回报,她就获得了把我的病情透露给我母亲的通行证:“噢,雯妮,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你女儿的不幸消息了。”

  所以我很害怕总有一天我母亲会打电话来,以上百种不同的方式问我:“海伦舅妈怎么会知道的?为什么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为什么你让我一直蒙在鼓里?”

  到那时,我该怎么回答呢?

  吃晚宴的时候,我们被安排在“小孩桌”上,只不过现在这些“小孩”都已三四十岁了。真正的小孩——苔莎和克利奥——和我母亲在一起。

  菲力是今晚唯一的一个外国人,虽然在过去的家庭聚会上不乏其例。宝宝的前两任太太都被海伦舅妈称之为“美国人”,她说这话的时候好像在提起一个种族群体。她说起宝宝的未来新娘时肯定激动得要命,因为这位名叫王咪咪的姑娘不但是中国人,而且出身名门,家里拥有三个旅游公司呢。

  “她看上去像个日本人。’当我们刚到,被介绍给咪咪时,我母亲说道。我不知道她干吗要这么说。在我眼里,味咪长得怪里怪气,还特别年轻。我猜她年龄在二十岁上下,虽然她染过的橘黄色头发和穿了孔的鼻子使她看上去显得年轻。我听说她正在一家名叫奥利芬的新潮发廊里培训,学做发型师。而我母亲则听说咪咪干的不过是替顾客洗洗头发、整整松了的发夹而已。

  宝宝比我上次见他时变了很多,他的头发用发膏梳得滑溜溜的,上身穿了一件黑色T恤衫,外罩闪光的仿鳄鱼皮西装。每当他把咪咪介绍给其他客人时,我总是盯着她的穿了孔的鼻子,真不知道她万一感冒怎么办。

  “我喜欢的妞怎么样?”宝宝隔着桌子对我说,然后举起香槟酒杯跟我碰了一下,“看起来不错。我喜欢你这头发,又短,又漂亮。咪咪,你觉得珍珠的发型怎么样?漂亮,嗯?”他有一套讨好人的本领,就像分发晚会礼物一样,人手一份。我有时真不知道,假如我对他的了解没那么深,我是否会更喜欢他一些。

  “嗨,菲力兄,”宝宝说道,又倒了一些香摈,“我看,你又重了几磅。日子过得蛮不错嘛。也许你已经决定买我给你介绍的那种新音响了吧,拿钱换高分贝,合算着呢。”宝宝在“棒小子”音响店推销音响和电视机。他推销有方,能够使人相信,他们的耳朵和眼睛敏感得很,足以分辨出标准型产品和比它价格高出五百美元的新产品之间的区别。菲力有一回说过,假如让宝宝放手干的话,他甚至能把《圣经》卖给什叶派教徒呢。

  在我们后面的“大人桌”上,有一位名叫冯路易的男人,人称“路易舅舅”的,手拿一杯姜汁汽水转来转去,到处干杯,高谈阔论。“那么,咪咪方便得很,”他说,“只要在自己的名字前再加一个K,就得到了一个丈夫!从‘王’变成了‘匡’①,是不是?”他为自己的笑话得意得大笑起来,然后又转回到自己那桌去重复他的笑话。坐在他旁边的是他的太太,艾德娜。这些人多年来一直都到同一个教堂去做礼拜,但他们实际上与匡家或我们家都没有什么关系。我想,之所以邀请他们是因为冯·艾德娜是礼拜堂中负责订花的,她常到丁和花店来买花,当然,是给她八折优惠的。

  【①按西俗,女子出嫁后即与丈夫同姓,王咪咪嫁给匡家的宝宝,即应姓匡,原文“王”为“WANG”,“匡”为“KWANG”,只相差一个字母K。】

  海伦舅妈与路易和冯·艾德娜坐在同一桌上。为了今天这个特别的场合,她特意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缎子旗袍。她那肥胖的身材,被旗袍裹得紧紧的,在下摆处形成褶痕,显出圆鼓鼓的肚子。每当她探身去续水的时候,腋窝处就绷紧了,我真不知道哪条线缝会先脱开来。她那稀稀拉拉的头发刚刚烫过,或许她以为烫发会使头发显得厚实一些吧。但恰恰相反,她的头发使人觉得像油炸过了头似的,连下面的头皮都露出来了。

  我母亲就坐在海伦舅妈的正对面,她穿了一件她自己新做的蓝罩衫——实际上,设计者也是她自己,她跟我说起过,“不必用现成的纸样。”样子非常简单,A字形,加上蓬松的蝙蝠袖,使我母亲瘦削的身材看上去像一面信号旗。

  “多漂亮的丝绸呀!”冯·艾德娜对她说。

  “是混纺的。”我母亲骄傲地告诉她,“可以用洗衣机洗。”这时,克利奥从她自己的椅子上溜了下来,爬到我母亲的膝盖上,“外一婆,我想用筷子吃。”

  我母亲推了一下桌上的大转盘,把筷子伸到开胃冷盘里。“这是海蜇。”我母亲解释道,然后夹了一条在克利奥嘴前晃动着。我见我女儿张开嘴巴,活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鸟,我母亲投了一筷海蜇进去。

  “瞧,你喜欢吃海蜇!”克利奥大口大口地咀嚼起来,并且笑了。我母亲不禁大声说,“你妈小时候说,海蜇吃起来味道就像橡皮筋。”

  “别跟我说这些!”克利奥突然哇的一声尖叫起来,嚼了一半的海蜇皮从她张开的嘴巴里流了出来。

  “不哭,不哭,”坐在对面的海伦舅妈忙安慰道,“瞧,这里还有些五香牛肉,要不要?像汉堡包一样,可好吃来,喜欢的话,过来吃。”

  克利奥委屈地抽泣着,跑过去夹了一片,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我母亲一言不发,把脸别到一边去。

  我为母亲感到难过,她被她的记忆和我小时候对橡皮筋类东西的偏爱出卖了。想不到一个孩子竟能以她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伤害她的母亲。

  那天晚上结果比我预想的还要糟,我注意到,宴会从头至尾,我母亲和海伦舅妈都在有意和对方过不去。她们用中文争论著,肉是否太咸了,鸡是否太老了,“全家福”里荸荠是否放多了,干贝是否放少了。我看到菲力尽可能有礼貌地与我表兄弗兰克聊天。弗兰克一刻不停地抽着烟,这恰恰是菲力最讨厌的。我还看到老家的不是真朋友的朋友们正在向未来的新娘和新郎干杯,尽管他们两年内是肯定要离婚的。我木然地笑着,听着玛丽和社的闲聊,仿佛我们仍然是最要好的朋友似的。

  我看到我母亲在很多场合坐在桌边,就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孤独。我感到我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鸿沟,使我们无法分担生活中的许多最重大的事情。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突然,眼前的一切——桌子上的这些插花、我母亲对我的童年回忆、整个家庭——所有这一切都好像是一个骗局,既可悲,又真实。所有这些毫无意义的姿势、积怨长久的误解,还有这些痛苦的秘密,为什么我们要保留这一切?我简直感到要窒息,我想逃走。

  一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是海伦舅妈。

  “不会太累吧?”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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