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谭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页 下页


  当然,玛丽只是出于好意。我得承认,我们的友谊出现裂痕主要是我的错。我从没直截了当同她讲过,她那过分关心的姿态令人很不舒服。所以她当然不会知道,我不需要别人来安慰,我不想让人侍候。好意固然是补偿,但好意也提醒你,你的生活已经改变了,你的生活总是在改变,大家认为你得接受这一切,你得变得坚强些或勇敢些,更高兴些,更平静些。但我不想这样。我只是想跟大多数人一样生活——为我的孩子们的教育问题操心,但不要为我是否能活着看到他们毕业而担心,为我体重减轻五磅而高兴,但不要为肌肉萎缩而担心。我要的是不可能的东西:我要的是忘记。

  我最恼火的是杜和他的酒友跟玛丽谈论我的病情。既然他们可能告诉她那个,那么他们肯定也会告诉她这个:这种病的结果是无法预料的。我可能拖上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可能明天就突然恶化,走下坡路,每况愈下,结果我将在轮椅里度过余生,或者更糟。

  我知道,玛丽明白这一点,因为我经常注意到,每当我们在路上碰到一个残疾人时,玛丽就会偷偷地看看我。有一次,她想把车停到一个已经转为供残疾人停车用的车位时,她神经质地笑起来。“噢!”她马上把车倒回来,“我们当然不需要这个。”

  一开头,我和菲力都发誓,要尽可能一起过正常的生活。“尽可能正常”——这是一句毫无意义的圣歌,只要我一不小心被地板上的玩具绊倒,我就会对苔莎大吼起来,事后又花十分钟时间向她道歉,接着又是一小时的辩论,正常人是否会绊倒在这些东西上面。有一次,为了忘记所有这一切,我们到海边去度假,但我满脑子想的还是病情。望着拍岸的海浪,我不禁大声问菲力,我是否有一天也会像海草那样衰弱,像螃蟹那样僵硬。

  同时,菲力也经常翻出他的旧教科书读起来,并且留意每一篇有关多发性硬化症的医学论文。然后他沮丧地发现自己的医学训练尚不足以理解这种病因,这种病只是被描述为“病因未明的”、“变化很大的”、“不可预测的”和“无特殊疗法的”。他出席有关神经障碍的医学会议。有一次还带我去参加一个多发性硬化症互助会,但我们一看到轮椅就赶紧跑回来了。他给我做他所谓的“每周安全检查”,测定我的反应,检查我四肢的力量。我们甚至还搬到一个带游泳池的房子去住,这样我就每天都能够做肌肉训练。但我们谁也没提起这样一个事实,这屋子是平房,没几级扶梯,有一个宽阔的走廊,哪一天有必要的话,轮椅可以长驱直入。

  我们用暗语说话,仿佛我们同属一个秘密教派,正在寻找一种治疗方式,或我们可以观察到的症状类型,或是寻求解脱持续不断的忧虑的办法。最后,我们学会了不谈未来,既不提最坏的可能,也不提渺茫的希望。我们也不沉湎于过去,不去追究造成眼前这一切的原因究竟是病毒感染,还是遗传因素。我们只关心此时此刻,克服生活中小小的一个烦恼,都使我们有胜利之感——训练苔莎坐便盆啦、纠正付款单的错误啦、找出汽车换档时嘎嘎作响的原因啦,所有这一切成了我们的日常事务,成了变动不居的生活中唯一可以把握的东西。

  所以我实在不能责备菲力装作一切都正常的样子。我所需要的超过了他所能办到的。眼下,我不能告诉他我真正感觉到的东西。我只知道,每天早上我总是从惊恐中醒来,恐怕在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有几天,我老是为丢了一颗纽扣什么的小事而整天心神不定,老是觉得非把它找回来,我的生活才能恢复正常。有几天,仅仅是因为菲力漏买了购物清单上的一样小东西,我就会认为他是世上最不体贴的男人。还有几天,我按颜色分门别类整理我的内衣抽屉,好像这样就能排遣烦恼似的。那些天真是糟透了。

  感觉比较好的几天,我会记得我是幸运的——这幸运是用新的标准来衡量的。在过去的七年中,我只有过一次大的“发作”,也就是说,我现在很容易失去平衡,尤其是在我心情烦躁或忙乱的时候。但是我还会走路,还会倒垃圾。有时,我还真的能忘记几小时,甚至差不多一整天。当然,最糟的是只要我一想起来——常常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我就会觉得我是生活在地狱的边缘,介于生死之间。

  这种微妙的平衡总是威胁到我去看我母亲时的精神状态,因为它总是使人想起一件最糟的事情:我得了这种可怕的病,而我母亲一直蒙在鼓里。

  我本来是想告诉她的,有好几次我已经计划这么做了。在我第一次检查出病情时,我说:“妈,你知道我跟你讲过我的腿有点小毛病,还好,感谢上帝,结果不是癌,而是——”

  没等我说完,她就跟我讲,她的一个顾客前不久刚刚得癌症去世,他受了多久的罪,他家订了多少个花圈。

  “我老早就看出来了,他的脸上长了那种痣,”她说,“我跟他讲,去看医生吧。他说,没问题,是老年斑——不要紧的。他死的时候,鼻子和脸全烂光了!”然后她严肃地警告我:“所以你得小心哪。”

  克利奥出生的时候,我和她都平安无事,我又想跟我母亲讲起我的病情。可她马上打断了我,怀念起我的父亲来,说他没能见到他的外孙女。然后她又没完没了地唠叨起来,说我父亲不该那样短命。

  我父亲死于胃癌,当时我才十四岁。多年来,我母亲一直在寻找病因,好像一开头找到病因,她就能免除这场悲剧似的。

  “他是一个多好的好人哪,”我母亲叹息道,“怎么会死呢?”有时她把这归于上帝的意旨,只不过做了牵强附会的解释。她说,一定是我父亲做了牧师的缘故。“他倾听每一个人的怨言,”她说,“他把这些怨言全吞了下去,结果自己倒病了。唉!‘应该’①给他换个工作。”

  【①原文用汉语拼音。——译注。】

  “应该”是我母亲的口头禅。应该也就意味着她本来应该改变命运的方向,应该阻止灾难的发生。对我来说,应该则意味着我母亲一辈子都生活在悔恨之中,永无安宁之日。

  我母亲为我父亲的死因找得越多,她的悔恨也与日俱增。有一次,她把它归之于环境原因——为我们家厨房重装电线的电工当时已经得病。“他把病根装进我们家里了,”她宣称,“千真万确。我刚打听到那电工也是得癌症死的。当时应该换个人来装修。”

  另外还有一种迷信,我后来把它看作她的九个厄运的说法。她说,她听人说过如果有八件坏事同时落到一个人头上,那么这个人命中注定非死不可。如果你事先没识破,来不及阻止这八件事发生,那么第九件事总是致命的。于是她总要琢磨究竟会是哪八件坏事,她应该怎样警觉,及时识破它们。

  如今,听她各种各样的假设,宗教、医学和迷信与她的自己的信念全都搅在一起,简直要使我发疯了。她不相信其他人的逻辑——对她来说,逻辑不过是对于悲剧、错误和事故的一种狡猾的借口。对我母亲来说,没有什么偶然的事情。她简直就是弗洛伊德的中国翻版,或者更糟。任何事情都是有原因的,任何事情都是可以避免的。比方说,上次我到她那儿去,不小心碰落了我父亲的遗像,打碎了玻璃镜框。我母亲捡起碎片,嘀咕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开始以为她不过就这样说说罢了,但她接着就问我,“你知道吗?”

  “那是碰巧的,”我说,“我的胳膊不小心碰了它一下。”但她的问题也使我的脑子很快转起来,我的笨手笨脚是否说明我的病情正在严重起来呢?对我的病情发表一大套理论,这病是什么引起的呀,她本应该干这干那来防止这病的发生呀。我不想让她来提醒我。

  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至今还没有告诉她这个事实似乎使病情加重了十倍。每当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我总是想到这一点。

  玛丽知道这些情况,这就是我对她生气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把我的病情透露出去了,而是因为她告诉了她母亲,我的海伦舅妈。

  “我不得不告诉她,”她不以为然地向我解释道,“她常跟我说,告诉珍珠,多去看看她母亲,才不过一个钟头的车程呀。告诉珍珠,应该邀请她母亲搬来和她住在一起,别让她母亲太孤单了。最后,我跟我妈说,我不能让你知道那些事情。于是她就问干吗不?”玛丽耸耸肩。“你知道我妈就是这么个人。我不能骗她。当然,我要她发誓不告诉你母亲,我说你自己会告诉她的。”

  “我能开车,”我对玛丽说,“可这不是我没邀请我母亲和我住一起的原因。”然后我瞪了她一眼,“你干吗要这么说?”

  “她不会说出去的。”玛丽说,“我要她保证过。”然后她又反唇相讥地加了一句,“再说嘛,你早就该告诉你母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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