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谭恩美 > 灵感女孩 | 上页 下页


  §第二章 渔夫

  早晨七点以前,电话铃响了起来。只有邝才会在如此一个岂有此理的时刻打电话来。我让录音电话去应答她。

  “利比—阿?”她低声说,“利比—阿,你在听吗?是你的大姐,邝。我有些重要的事要告诉你……你想听吗?……昨天晚上,我梦到了你和西蒙。很奇怪的梦。你去银行,核查你的储蓄。突然之间,银行劫盗冲进门来,你飞快地藏好了你的钱包,所以银行劫盗抢走了所有人的钱包,却让你给幸免了。后来,你回到家,伸手到钱包里去——啊!——到哪儿去了?——没了!不是钱,而是你的心,被偷走了!现在你没了心,怎能活下去?没有力气,脸颊上没有血色,苍白,忧伤,疲乏无力。你存取所有你的积蓄的那个银行的总裁,他说:‘我借给你我的心,不要利息,你什么时候还都行。’你抬起头,看到了他的脸——你知道是谁吗,利比—阿?你猜猜看……是西蒙!对——对,给了你他的心。你清楚了吧!他仍然爱着你。利比—阿,你相信吗?不只是梦……利比—阿,你在听我说吗?”

  由于邝的缘故,我具有了记住梦的本事。即使在今天,我还能回想起八个,十个,有时是十二个梦来。当邝从玛利亚援助中心回家后,我学会了怎么记住梦。一等我开始醒过来,她就会问:“昨天晚上,利比—阿,你遇上了谁?你看到了什么?”

  介于半睡半醒之间的我就会抓住一小束正在逝去的世界,把自己再拉进去,从那儿为她刻画我刚刚离开的那种生活的细节——我鞋子上的磨损处、取出的石子、在下面叫我的我的合法母亲的脸。当我停下后,邝会说:“在那以前,你去了哪里?”就这样步步诱导,我会追溯回先前做的梦,然后是再前面的那个梦,十几条生命,有时还有他们的死亡。这些都是我永远不会忘却的梦,只有在我死后才会消逝的瞬间。

  通过那么多年的做梦,我尝过了飘落在雾气弥漫的夜晚中的冷寂的灰烬的滋味;我看到过山颠处闪烁如火焰的成千枝梭嫖;我在等着杀头时抚摩过石墙的细微碎屑;当绕在我脖子上的绳索勒紧时,我闻到过自己麝香似地分泌出来的害怕;我也感受过在轻如无物的空气中飞行的那种沉重;我还听到过在生命喀嚓一声结束之前自己那倒抽冷气的吱嘎声。

  “在死后你看到了什么?”邝总是要这样问。

  我会摇摇我的脑袋:“我不知道。我的眼睛闭着。”

  “下一次,要张开眼睛。”

  在我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以为每个人都把梦作为另一种生活、另一个自我而记在心中。邝就是这样做的。在她从精神病院回家后,她就躺在床上睡觉前给我讲他们——阴间人们的故事,其中一个女的叫班纳,一个男的叫凯普,一个是只有一只眼的女匪徒,一个是个雌雄人。她讲得似乎这些鬼魂都是我们的朋友。我没有告诉母亲或鲍伯爸爸邝在讲些什么:瞧瞧上一次我这样做后发生了什么。

  当我上了大学,从而终于能逃离邝的世界时,一切都已迟了。她已经把她的那种想象力移植到了我的身上。她的鬼魂拒绝从我的睡梦中被赶出去。

  “利比—阿,”我仍然能听到邝在用中国话说,“我究竟有没有告诉过你班纳小姐许诺在我们死以前要做的事?”

  我看到自己假装睡着了。

  而她会继续说下去,“当然了,我无法确切地说出这事发生在多久以前,在这一生和下一生之间,时间尺度是不一样的。但是我认为是在1864年期间,至于是中国的阴历年还是西洋日历的年份,我就搞不清了……”

  最终我是睡着了,其时她的故事正讲到什么份上,我总是给忘了。所以,哪一部分是她的梦,哪一部分是我的梦呢?它们又是在什么地方交错的?我并不知道。每天晚上,她都会给我讲这些故事,而我则无助地静躺在那儿,但愿她能闭上嘴。

  是啊,是啊,我确信那是在1864年,我现在记起来了,因为那年份听起来很怪。利比—阿,你听听看:一、八、六、四,班纳小姐说,那就像在说:失去希望,溜进死亡。而我则说,不,那意味着:获取希望,死者留下。中国话就是这样的又好又坏:有那么多的含义,全在于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总之,我送班纳小姐茶叶就是在那一年。而她则给了我那个音乐盒,那个我曾从她那儿偷来过、后来又归还给她的音乐盒。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把那只盒子放在我俩之间,里面盛着所有那些我们不想忘却的东西。当时就只有我们两个,别无他人,地方是在那幢鬼商大屋里——我们在那儿与拜耶稣教徒一起住了六年。我们站在圣树的附近,那棵矮树与长着特殊叶子的灌木相同,而与此同样的叶子我是常用来制茶的。只是现在那棵矮树被砍倒了,而班纳小姐则在说她很抱歉让凯普将军弄死了它。那个夜晚是如此的炎热和令人伤感,汗水和眼泪小溪似地从我们的脸上流淌下来,知了的叫声越来越响,然后归于沉寂。后来我们站在那条拱道上,吓得魂不附体,但也很快活。我们开心地得悉我们是由于同样的理由而不开心。那是我们两人头顶的天空都在燃烧的年头。

  六年以前,那时我初次遇到她,年方十四而她二十六,或许比这更年轻或更大些。我出生于长鸣以南的蓟山山区的一个小地方。我们不是本地人,也就是那些声称自己的血脉中流淌着更多的黄河汉族血液,从而一切东西都应该属于他们的人;我们也不是某个壮族部落中的人,那些部落总是村子对村子、氏族对氏族地互相争战;我们是客家人,作客的人——意为未曾邀请过久地呆在任何好地方的客人,所以我们就住在这山区的一个穷困地方,栖身于那许多客家圆屋群中。在那个穷地方,你必须在悬崖峭壁上耕作,像山羊似地站立,为了收获一把稻谷得先挖掉两手推车的石块。

  所有的女人都和男人一样地奋力苦干,不分由谁来运走石块、谁来烧木炭、谁来防范夜间的谷物盗贼。所有的客家女人都这样,健壮强悍。我们不像汉族姑娘那样缠脚——她们的残脚就像放久了的香蕉一样又黑又烂,可还得用它们跳来跳去。我们不得不满山遍野地到处跑去干活儿,没有束身的衣服,也不穿鞋子。我们的赤脚就直接踩在那些给了我们的山峦鼎鼎大名的尖利的蓟草上。

  在我们山区,合适的新娘是脚上有着厚厚的老茧,长着一张颧骨高耸、漂亮耐看的脸。靠近大城市永安——位于群山中——和金田——位于河流旁——的地方居住着另外一些客家家庭,那些出生于较穷困家庭的母亲喜欢给她们的儿子找个来自于蓟山山区的勤劳而漂亮的女孩子作配偶。在婚嫁节期间,那些男孩子会攀山过岭来到我们的山村,我们的姑娘则唱起古老的山歌——一千年以前我们从北方带过来的。男孩必须与他想娶的姑娘对唱,要找词来对她的歌。如果他的声音是柔弱的,或者他的歌词是拙劣的,那就太糟糕了,休想有什么婚嫁。这就是为什么客家人不仅异常强悍,而且也有一副好嗓子,以及一颗为赢取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所需要的玲珑剔透心灵的原因。

  我们中流传着一句俗话:娶个蓟山姑娘,你就获得了等于三头牛的一个妻子:一头是母牛,一头是耕牛,一头是照料你母亲的脚力牛。那说明了客家姑娘是如何的吃苦耐劳。她永远不会抱怨,即使山边滚下一块石头砸破了她的眼睛。

  那次出事时我才七岁。我很为自己的伤处骄傲,仅仅哭了一会儿。在我的祖母缝合那曾经是我眼睛的洞时,我说那块石头是被一匹克马弄松的,那匹马上骑着著名的鬼女怒目——女意为“姑娘”,怒目的意思是“目光像匕首那样犀利”。女怒目,就是有着匕首般眼睛的姑娘。她也在年轻的时候失去了眼睛。她目睹一个本地人偷了另一个人的盐,在她能跑开以前,那个本地人用匕首戳到了她的脸上。打那以后,她总把她头巾的一只角拉下来盖住瞎眼,她的另一只眼睛变得更大、更黑,就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犀利。她仅仅抢劫本地人,而当他们看到她那匕首般的眼睛时,哦,瞧他们是怎么哆嗦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