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谭恩美 > 灵感女孩 | 上页 下页


  在蓟山地区,所有的客家人都钦佩她,仅是因为她抢劫本地人,而且因为当天王回来找我们求助时,她是第一个参加太平天国的客家土匪。那个春天,她带着一支由客家妇女组成的军队去了桂林,清朝军队抓住了她。在他们砍掉了她的脑袋之后,她的嘴唇仍然在嚅动,诅咒说她会回来毁掉他们家族一百代人。就是在那年夏天我失去了一只眼睛。当我告诉大家有关女怒目骑在她那匹鬼马上疾驶而过的事时,人们都说这是个信号,表明女怒目已选择了我作为她的信使,就像基督上帝选择了一个客家人作为天王一样,他们开始叫我女怒目。有时,在夜深时分,我觉得自己真的能看到到个女匪徒,当然了,不太清楚,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还只有一只阴眼。

  在那以后不久,我遇到了我的第一个外国人。不管什么时候外国人抵达我们的省份,在这地区——从南宁到桂林——的所有人就都在议论他们。许多外国人是来做外国那种黑糊糊的东西——鸦片——的交易,那种鸦片使得外国人对中国满怀疯狂的梦想;而有些则是来出售武器——大炮、火药、来复枪,不是快速、新颖的那种,而是缓慢、老式的武器,早已湮没无闻的外国战役的剩余物,得用火媒去点燃;传教士来到我们的省份是因为他们听说客家人是拜上帝教徒,他们想帮助我们中更多的人去他们的天堂。他们不知道拜上帝教徒与基督教徒并不相同,后来我们意识到我们的天国也不一样。

  但是我遇到的外国人并不是个传教士,他是个美国将军。客家人叫他凯普是因为那就是他老是穿着的东西:一件巨大的斗篷。他还戴着黑手套、黑靴子,没戴帽子,穿着一件灰色的短夹克,上面有着就像闪光的硬币一样的纽扣,从腰部一直到他的颊部。他的手上捏着根长长的手杖,是白色的藤杖,有着银杖尖和象牙手柄,手柄上刻着一个裸体女人。

  他来到蓟山地区时,所有村子里的人们都拥下山到那个广阔的绿色盆地来看他。他抵达时骑在一匹腾跃着前行的马上,带领着五十个广东人士兵——以前的船夫和乞丐,现在则骑着矮种马,身穿色彩鲜艳的军服(据说不是汉族或满族的军服而是法属非洲战争的剩余物资)。士兵们喊着:“拜上帝教徒!我们也是拜上帝教徒。”

  我们中有些人认为凯普就是耶稣,或者像天王一样,是耶稣的另一个弟弟。他个子很高,短须,大络腮胡子,一头波浪形的黑发垂落在肩膀上。客家男人也留着同样的长发,没有了辫子的踪影,这是因为天王说我们的人不该再服从清朝的法律。我以前从未见过外国人,从而也无从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但在我看来,他似乎很老。他的肤色就像芜菁的颜色,眼睛如浅水般迷迷蒙蒙。他的脸上到处是深凹和突出之处,就像患了耗竭性病症的人一样。他很少微笑,但是经常哈哈大笑,并用一种驴叫似的声音说着刺耳的话。他的身边总是站着一个人,作为他的中介入,以一种优雅的声音翻译著凯普说的话。

  第一次看到那个中介入时,我觉得他像个中国人,而下一分钟他又像个外国人,而后则什么也不是。他就像是那些变成枝条和树叶颜色的蜥蜴。后来我得知这个人的母亲是个中国女人,其父亲则是个美国商人,他受到了他俩的血缘影响。凯普将军叫他一半人,也就是半个儿的人。

  一半告诉我们凯普刚从广州过来,在那儿他成了太平天国天王的朋友。我们全都大吃一惊:天王可是个圣人呵,他生为客家人,然后被上帝选为他珍爱的小儿子,耶稣的小弟弟。所以我们都小心地听着。

  凯普,一半说,是个美国军事领袖,一个最高级将领,有着最高军衔。人们喃喃低语起来。他远涉重洋来到中国,来帮助拜上帝教徒,太平时代的追随者。人们喊叫起来:“好!好!”他自己也是个拜上帝教徒,他钦慕我们,钦慕我们反对鸦片、偷盗、淫欲的法律。人们都点着头,我则用我的一只眼凝视着刻在凯普手杖柄上的裸体女人。他说他是来帮助我们与满族人作战的,这是上帝的安排,千年以前就写在了他手持的圣经上。人们都拥上前去看,我们也知道同样的安排。天王早就告诉我们客家人将继承这土地,统治上帝治下的中国王国。

  凯普通报说,太平天国军队早已占领了很多城市,聚集了许多的钱财和土地,而现在,斗争准备移向北方——只要蓟山地区余下的拜上帝教徒参加他的军队就行了。他又补充说,那些参加作战的人将分享恩惠——暖和的衣服、大量的食物,以及在晚些时候,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新的身份和地位、学校和家庭、男人和女人一视同仁。天王还将给他们留下的家庭送去食物。到了此时,所有的人都喊了起来:“太平天国!太平天国!”

  接着,凯普将军用他的手杖敲敲地面,所有的人再度安静下来。他让一半给我们看天王要他给大家带来的礼物:成桶成桶的火药!成捆成捆的来复枪!成筐成筐的法属非洲的军队服装——有些已被撕破并已血迹斑斑。但是每个人都认为它们仍然非常漂亮。大家都在说:“嘿,瞧那些纽扣,摸摸这料子看。”那天,许多人,男人和女人,都参加了天王的军队。我不能参加,因为我太小了,只有七岁,所以我在人群里非常的不开心。但是接下来那些广东士兵递过衣服来,只给男人,一件也没给女人。等见了这情形,我就不再像先前那样不开心了。

  男人们穿上他们的新衣服,女人们则审视着她们的新来复枪、点燃引线的火煤。然后凯普将军再次敲敲他的手杖,要一半把他的礼物拿给我们。我们全都挤上前去,急切地想看到另一个惊喜。一半拿回来一个柳条笼子,里面是一对白色的鸽子。凯普将军用他那怪声怪气的中国话宣布说,他向上帝请求一个我们会成为战无不胜的军队的兆头,上帝就送来了这些鸽子。这些鸽子,凯普将军说,意味着我们穷苦的客家人将拥有我们在以往的数干年来一直渴求的太平盛世。接着他打开笼门,拉出鸽子,把它们投入空中。人们喧腾起来,奔跑推搡着,跳将起来,想在那鸽子能飞走之前把那些生灵捉住。一个男人向前翻倒在一块石头上,他的脑袋崩裂开来,脑浆都开始流出来了。但是人们跳过他的身子,继续追逐着那些罕见而珍贵的鸟。一只鸽子被逮住,另一只则飞走了。于是,某个人在那个晚上就吃了一顿肉。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参加了这场斗争。参加的还有我的叔叔、我的婶婶、我的哥哥们、在蓟山地区以及山下城镇的几乎每一个超过十三岁的人,共有五万或六万人。其中有农民和地主、卖汤的小贩和教师、土匪和乞丐,不仅有客家人,还有瑶族、苗族和壮族人,甚至还有贫穷的本地人。对于所有像我们那样聚到一起来的中国人来说,这真是个伟大的时刻。

  我被留在蓟山与我的祖母一起生活。我们是些可怜的村庄废物,都是婴儿和孩子、老人和残废、懦夫和白痴。然而我们也很快活,因为正如他所许诺的,天王派了他的士兵给我们带来了食物,种类之多要超出我们在几百年里所能想象的。这些士兵也给我们带来了伟大胜利的故事:天王是怎样在南京建立了他的新王国;银两是怎样比稻谷还多;大家住的是什么漂亮房子——男人一个大院,女人住另一个大院;过的是什么样的宁静生活——星期天上教堂,不做工作,只有休息和开心的事。我们非常高兴地得知自己现在是生活在太平盛世。

  接下来的一年,士兵们带来的是稻谷和盐鱼。再下一年,则只有稻谷了。更多年过去了,一天,一个一度曾住在我们村庄的男人从南京回来,他说他对太平天国极其厌恶。当面临苦难时,大家都能同样奋斗;然而处在和平之中时,却没人想人人一样。富裕者不再与人分享所有,贫穷者则妒忌和偷盗。在南京,他说,人们都在寻求奢侈、享乐、女人。他说,天王现在住在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有许多嫔妃,他允许自己的王国由一个圣灵附体的人来统治。而凯普将军,也就是召集了所有客家人去战斗的那个人,被一个中国钱庄老板的金子和与他女儿的婚姻所收买,已经参加了满族军队,现在是个叛徒。太多的幸福,那个返归者说,总是会泛滥成哀伤的眼泪。

  我们能从自己的肚子感觉到那个人说的话是真实的。我们处于饥饿之中,天王已经忘了我们,西方朋友也已背叛了我们。我们不再收到食物或胜利的消息。我们很穷,没有母亲,没有父亲,也没有了唱歌的少男少女,在冬季更是冻得簌簌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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