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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名叫蝴蝶(5)


  亚当·史密斯不是为舔舐伤口而到东方来,他在风景如画的布莱敦向往冒险的奇遇,童年时便有过离家出走加入吉卜赛人队伍穿洋过海到处流浪的浪漫愿望,他身上流着叔父浪迹天涯的血液。如果早生半个世纪,亚当·史密斯想象自己会是香港割让给英国后,第一批的登陆者。他支持维多利亚女王开拓新土地的殖民政策,负荷武器,跳下英国式多桅的帆船,在怪石嶙峋的海角登陆,让岛上衣不蔽体的土著发现了这群奇装异服、装备奇怪的入侵者,吓得以为恶鬼从天而降,抱头鼠窜。

  半个世纪之后,史密斯乘祖家船,享受大英帝国海上霸王的威风,一路乘风破浪抵达香港,比马可波罗晚了六百年,见不到《东方见闻录》描写元代北京城的风光:

  “全城地面规划有如棋盘,其美善之极未可言宣。宫殿宫墙及房壁满涂金银,并绘龙兽、鸟、骑士形象。顶上之瓦光泽灿烂,犹如水晶,远处亦见此宫光辉。”

  史密斯一踏上四周环海的小岛,立即领悟为什么维多利亚女王对《南京条约》割让香港大叫英国吃了亏。经过半个世纪的经营,当然已非签约时连间砖屋都没有的荒凉渔村,然而,仍是百废待兴,连最基本的食水都未解决,居民喝了不洁净的山涧水、井水引起的传染疾病从未停止,他一上任便面临开埠以来最严重的瘟疫,史密斯祈祷自己不要步狄金逊先生后尘,成为大英帝国扩张政策的祭品,连穿大礼服给画师画像的愿望都来不及达到,就死在一只带菌的老鼠下,牺牲得毫不光彩。

  雨天天黑得早,维多利亚海港融入暮色模糊几不可辨。他的对河流有无比深情的叔父,在漫游燥热的东方之后,终老威尼斯,在他临河的窗前写下半生的奇遇,遗言要葬在有流水的地方。当安妮注视湖面悠游的白天鹅,想象白色婚纱在教堂过道沙沙响动的声音,带着羞意说出她的愿望,亚当·史密斯听了,霍的站起身来,小船摇晃着,安妮扑上前抓住他。史密斯打量他的四周,一如丁尼生、勃郎宁的田园牧歌诗中所吟诵的风景,他的青梅竹马的恋人愿意以身相许,两人从古老教堂携手走出来,生两个孩子,在祖辈相传的磨坊边终老一生──

  史密斯拎着行李,跳上通往伦敦的火车,挥别送行的亲友,安妮没在其间。

  佣人亚辉肩上搭了条白色毛巾,上楼来请示开晚饭的时间,史密斯换下半干的外套,草草梳理他微乱的鬈发下楼。今晚他无心装扮,换上晚餐的服饰,像往日一样。狄金逊夫人一走,他从她那儿学来的整套社交礼仪,以后很少有机会派上用场,除非他获得警察署总办夫人的邀请,成为下午茶的座上客,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以后唯一能摆出绅士身段的,只有一年一度总督府宴会,庆祝维多利亚女王诞辰,其余的便只有与汇丰银行几个单身汉打弹子。总督府、跑马地、香港会所便是他整个的社交范围,他从没想到他将活得那么局限。

  史密斯在洋烛昏暗的微光下咀嚼盘中的葡国咖哩鸡,澳门传过来的菜肴。烛光所及,显映偌大的餐桌只有他独自一人据案大嚼,这张可坐十个人的椭圆大餐桌,也是史密斯的前任从公家仓库搬来的,他继承了所有的一切,从家具、床铺、一桌一椅、他手中的刀叉、盘碟,甚至男女佣人,像住进旅馆一样。

  这不是他的家。今晚这种感觉尤其强烈,隔壁几间没人住的空房锁在黑暗里,等下他推椅而起,守在门外伺候他的亚辉轻手轻脚进来撤下餐盘,吹熄洋烛,餐厅也将陷入一片黑暗。他拖着脚步上楼,在起居室抽烟,走进至今行李仍未完全打开的工作室盘旋,回到那张双人大床特别触目的卧室,烛光投影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四处都是,但来来去去,还是只有他自己的影子。

  这儿不是他的家。他在山脚下东边,一个隐密的所在有一个比这儿更像家的家。他的女人在温柔的等候,她将像第一晚一样悉心修饰、彩绣辉煌,从金漆屏风向他袅袅移动过来。那晚他浑身颤抖,他刚从死亡的深谷爬出来,恐惧令他烈日炙烤过的脸扭曲,他眨着白色的睫毛,张开双臂找寻人类的慰藉。他爬上妓女的床铺,不顾一切交出自己,他害怕自己时日无多,明早一醒来,也许脉搏跳动微弱了,皮肤出现黑斑,胸口发热,接着颈后、蹊下长出恐怖的核结,血液转为沥青色,他尚未开始的一生便被告完结。

  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黄得云从压在她上面、水里捞出来一样湿透的身体挣扎地伸出头来。老天,你真的是个孩子!又是一个离乡背井的游子,把童身失在自己妓女的红肚兜。他恨不得倾注一切热情,他的笨拙的姿势,他趴着不敢看她,也羞于对己的表情,使黄得云叹了口气。她难忘自己失身的那一晚,给她摆房开苞的是个举止粗糙的捐官,红烛高烧,她对着镜子涂脂抹粉,打扮得恨眉醉眼,心中却颤颤发抖,妓院姊妹形容第一次是开腹剖膛的痛。买她的男人双脚直抖迫不及待,嚷着喝合卺交杯酒,黄得云想夺门外逃,鸨母按住她,自称有丈夫、儿女,也算个好命婆,亲自给她“上头”,发辫一松开,黄得云“琵琶仔”的少女生涯终告结束了。鸨母在她脑后梳了个大髻,插上首饰珠翠,仆妇进来,把粉红色的毛巾折迭放在床单下,又倒了一木盆的水放在床后,这仪式性的动作在告诉她,她的送往迎来的营生即将开始。

  以后夜夜如是。陪客人上床前,她坐在镜前,重施脂粉,打扮得艳光四射,怕弄散脑后的发髻,夜夜用阳江皮枕垫在髻下,听任嫖客扒开衣襟在她身上为所欲为,坚决保持丰容盛鬋,发髻不乱。

  今晚她不唤仆妇帮她梳头。算准那人势必回转,她在等待中把长及腰背的乌丝编成辫子,额前梳了俏皮的刘海。黄得云揽镜自照,彷佛回到开苞前的那一晚,她犹是梳着辫子的琵琶仔。入夜后她独坐灯前排字花,守着那异国青年的钢盔。他的装扮多么古怪,他的脸,黄得云至今没见过那么绝望的表情,他屈膝抱住她,像抱住悬崖的最后一块石头。他不是来找她求一夕之欢的嫖客。如果他再一次闯入,他是来把这尖顶的小阁楼当做他避难庇护之所。

  他一定会回来的,黄得云固执的相信。一等他出现在门框,她将引领他抖颤、需要触摸的十指,徐徐插入自己浓密的鬓边,她将温柔的靠向他,让他接触到人类的气息。史密斯睁开被汗水掩盖的白睫毛的眼睛,望入捧在自己手中烛光下美得不近情理的脸。蝴蝶,我的黄翅粉蝶。林木密藏的山谷,种满了黑色的矮树,山谷没有风,蝶蛹在孵化之前的蠕动,降生前的喧哗,摇撼每一片叶子,刷刷响着。

  啪一声,整千整万只蝴蝶诞生了,绕着黑色的矮树纷飞,一片金黄,黄翅粉蝶在异乡人的怀中得到新生。

  黄得云掏出贴身手绢,细细为他擦拭。她很满意今晚仆妇没按照她每次留客共宿的习惯,在床单摆上粉红色的毛巾,床后倒上一木盆的水。瘟疫横行,南唐馆规矩松弛。

  五

  香港洁净局放火焚烧太平山一带疫区的前一天,黄得云从倒在阁楼梯间染疫昏迷不醒的龟公身上跨过去,拎了箱笼坐上轿子离开南唐馆,轿内她身穿圆角的碎花绸衫裤,与她小时候梦想穿裙褂花轿吹打出嫁的场面相距太远。

  摆花街兰豆夫人艳窟镶嵌彩色玻璃的门大开,里面空荡无物,地板、楼梯留下消毒过的焦黑痕迹。南唐馆敬神的红纱灯笼遗弃地上,那个曾经在黄得云窗下卖神油治疫病的江湖郎中招飞龙也不知所终。那天她隔着墙倾听招飞龙遇神仙获赐药引的奇遇,立刻差遣仆妇下楼买神油。她万万不能得病倒下,黄得云已经筋疲力尽,她没想到爱一个人需要这么多精力。半夜史密斯合上门离去,枕席处处留下他,仍有他,闻嗅爱人鼻息犹存的枕头,一遍遍回味从第一次以后的温存靡曼,不愿合眼就此睡去,黄得云需要每一分秒都感觉到她在爱着与被爱着,她需要力气来呵护比她性命还要重要的爱情,她不能得病倒下,箱笼的一角盛放黑色的小瓶,装着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神油等待她去啜饮。

  史密斯为她觅得的新居是在跑马地的成合坊,一栋天花板很高的唐楼,其他家具慢慢增添,先置了一张大床,史密斯从皇后大道一家拍卖行搬回来的八成新弹簧床,原本属于卖鸦片的洋行大班。床有四根铜柱,放下帐幔,里面自成天地,黄得云斜侧身子,情态十足地躺着。

  亚当·史密斯白天擎着火把焚烧疫区的手,换上握了一截白色的洋蜡烛,他移动烛光照看床上的女体,她的黑发如浪的夜之女神,从腮边那颗胭脂痣往下照,沿着瓷瓶般细腻的脖颈,烛光停留在胸前一对饱满的乳峰,黄得云应该感谢“倚红阁”的鸨母有先见之明,算准她陪宿的对象是赤发蓝眼的洋人,调理她当琵琶仔,并没有按照妓寨平胸的审美标准,让得云穿上那种上窄而下宽的背心来紧束胸乳,反而是无拘无束地任自发育。男人的眼光拂过它们,碧绿的眼珠顿时柔和了下来。细腰下那一双被绑架来港的前一天还踩水车的腿修长均匀,小脚盈盈一握。

  烛光下这具姿态慵懒的女体散发着微醉的酡红,斜靠着,渴望被驾驭,女体细骨轻躯、骨柔肉软,任他恣意搬弄折迭。史密斯是这女体的主人,黄得云说他是扑在她身上的海狮,狮子手中握的、怀中抱的这个专擅性爱、娇弱精致而贫穷的女人。蝴蝶,我的黄翅粉蝶,他把她的双脚架在自己的肩上,他是她的统治者,她心悦诚服地在下面任他驾驭。

  这不是爱情,史密斯告诉自己,而是一种征服。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叫这具柔若无骨的女体,像马戏团的特技表演,把身体弯曲成一粒肉球,反腰把脸贴在床上,供他推磨,玩具一样。她也可以像一条柔软的蛇,盘绕史密斯的脖子蛊惑他,使他又一次兴奋起来。这个南唐馆的前妓是情欲的化身,成合坊这座唐楼是他的后宫,史密斯要按照自己心目中的东方装扮起来:红纱宫灯、飞龙雕刻、竹椅、高几、瓷瓶、白绸衫黑绸裤的顺德女佣所组合的中国。他的女人将长衫大袖垂眉低眼,匍匐在地曲意奉承。

  这后宫是个固定的港口,史密斯总是航向它,让南唐馆的前妓把他带到另一个世界躲藏起来,最好永远不再回来。

  他廿二岁的生命承受不了外面世界的重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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