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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她名叫蝴蝶(4)


  亚当·史密斯起身目送夫人。他摸着桃花心木椅背,感触颇深。四个月前第一次穿过大理石柱的门廊,走进这拥挤的维多利亚式客厅,史密斯便有着回家的感觉。一星期两次的下午茶他总是翘首以待,坐在红丝绒窗帘下角落的位置,上身倾前,随时附和上司和其他客人宏亮的笑声,听一些来自伦敦的最新见闻,闲话殖民地官员夫人之间的倾轧,议论下一季香港会所的戏剧演出人选剧目等等。一直到不得不离开,亚当·史密斯才在饱涨信息的酩酊中告辞。他永远是第一个到、最后离去的客人。

  狄金逊先生是抱着遗憾进了天堂的。只有亚当·史密斯知道在他蓄着腮须、红润的脸颊后面朗朗笑声中隐藏的一些心事。由于出身中产阶级,这位爱丁堡杂货店主的儿子在申请“殖民地海外服务部”填志愿时,吸引英国贵族的印度、充满冒险机会的上海、有“东方伦敦”之称的广州,都没有他的份。出身的阶级注定他只配到这穷山恶水、贫瘠落后的渔港,每天坐在涂上青绿色的洁净局办公室,由窗外一株长青的榕树相陪,过着枯燥沉闷的日子,终日与平庸、保守、缺乏创造力的同事周旋。

  有时,狄金逊先生憋不住了,他会暂时忘记上下属的界线,向亚当·史密斯推心置腹发牢骚,抱怨和他同时申请海外服务的,在加尔各达、上海享福,官位扶摇直上。

  “亚当,想想看,香港这鬼地方跟上海同时开埠,结果外滩洋行起码二百家不止;黄浦江边短短一段,插了七八个国家领事馆的旗帜,丝绸、茶叶、瓷器整船整船往外载,哪点像这个倒霉的渔港,生产本事欠缺,天灾人祸台风疫病一年不断,海盗横行,包烟聚赌,连个澳门都比不上──”

  狄金逊先生感慨此生升迁无望,末了总不忘记诅咒本地的华人:

  “这般和畜生没两样、在地上爬的土著,脏到入骨,这遭天谴的种族!”

  鼠疫蔓延前半月,狄金逊先生捧着东印度公司烫金的年报,扉页一幅英国贵族的油画画像,竖起浆挺的白硬领撑住腮下,身穿黑色大礼服,气派威严。狄金逊先生遗憾自己生不逢时,没赶上画家钱纳利在生时,不然他一定摆姿势,以山顶家中罗马石柱做背景,脸微侧,右手威严的扣住椅子的扶手,身穿大礼服请这位英国人像画家为他画像。

  “依你看,亚当,戴白手套是必要的吗?我想不穿这种硬领,腮须可舍不得剃呢!”

  狄金逊先生死得猝然,画像的愿望没能达成。亚当·史密斯立在这堆满家具、少了男主人、生气全失的维多利亚式客厅,做最后的告别。逝者已去,楼上还有关在房内不知是否独自饮泣的未亡人,史密斯对她有一种微妙的牵挂。狄金逊夫人曾经克尽女主人之职,垂问丈夫下属的起居以示关怀,年轻人立刻出示皮夹珍藏的照片,湖上泛舟的安妮。夫人赞他有眼光。

  “喔,看这位年轻的女士多么端庄文雅!”

  夫人对情侣两地分开表示遗憾。

  “亲爱的亚当,既然你有公务在身,也许可以想法子把安妮接来,我相信汤玛士牧师很愿意主持这桩婚礼──呣,想象一下,新娘穿白纱坐着中国式红轿上教堂,别致得很呢!”

  结果坐轿子的他的女人,却是摆花街南唐馆的妓女黄得云,而不是湖畔青梅竹马的安妮。

  这场鼠疫毁了狄金逊一家,也破坏了亚当·史密斯对自己的期许与计划。他背叛了狄金逊夫人,他堕落了,等一下他步入大理石门廊,绕过罗马式喷泉,花园尽头的铁门在他身后关上,他将永远被驱逐在外,再也回不去了。背叛狄金逊夫人等于背叛了一切,她代表他的祖国、社会阶层、道德价值、宗教信仰──他的未来将随着这栋人去楼空的维多利亚式大屋的解体而改变。他将被放逐在铁门之外,一步步下山,在棚屋比邻、娼馆鸦片烟铺栉次的窄巷找到他的安身之处,与瘟神罪恶同眠,南唐馆的尖顶阁楼是囚禁他的牢房,他骑在黄皮肤的娼妓身上,发泄他的狂热激情,控制不住的一次次愉快的呻吟,而瘟神躲在墙角、蹲在床畔守候他。

  四

  港督罗便臣宣布香港为疫埠,洋商携带家眷纷纷离港。一个凄风苦雨的午后,亚当·史密斯到码头向狄金逊夫人告别。她提着寡妇黑色的长裙上船,回头恨恨望了一眼维多利亚海港。为了这天然良港,多少性命丧失在硝烟弥漫的枪炮下,灾难还没有完,为了保持英国人在南海落脚处的卫生,连她丈夫的命都赔了进去。狄金逊夫人怨恨这阴雨中灰蒙蒙的海港,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踏足一步。

  亚当·史密斯在送行的人群中茫然的挥手。远洋巨轮启程前刺耳的汽笛长鸣,震得他五脏移位。狄金逊夫人一走,他将被抛弃在这四周环海的孤岛上,举目无亲,面对瘟疫,吻别时,她提到安妮,不懂史密斯对香港有何留恋。如果他不及早离开,她担心年轻人的下场将和她可怜的丈夫一样。

  不等巨轮开动,亚当·史密斯收起雨伞,踽踽走在绳索纵横彩旗飘曳的码头,凄风苦雨中,一群华人苦力合力把岸上的棺材一具具扛到停泊的渡轮,穿孝服的子孙家属跟在后头嚎丧。罗便臣港督终于让步,准许染疫致死的尸体得以运回原籍安葬,而得疫的病人也可以离港治疗。担架上的病人奄奄一息,和棺材在岸上并排,等候上船。

  三年前人口贩子绑架黄得云乘的那艘舢板,也停泊岸边,缀饰船首的彩绫经过日晒雨淋,已经泛白,甲板上的人口贩子也换成呻吟的病人。史密斯对黄得云的过往一无所知,他全然不觉的穿过码头,心情和淋湿的外衣一样沉重,搭山顶缆车上山回家。他住在半山一栋两层楼的政府宿舍,外墙漆髹成湖绿色,四周木头百叶窗长年紧闭以防湿气入侵。楼上宽阔的阳台围着铁栅栏,面向维多利亚海港,晴天极目望去,九龙的山峦起伏可见。

  他的前任吴尔夫先生,和妻子、四个子女合力从政府仓库搬来一大堆笨重橱柜桌椅,塞满一屋子。每一件色调、风格截然不同的家具,不协调的摆在一起,使客厅像个二手货的仓库。史密斯拎了两只箱子搬进来,一切享受现成的。他封闭楼下几个不用的房间,至今尚未在客厅接待过客人。他每次穿过客厅,总是这样自我安慰:

  也许等天冷了,点起壁炉,气氛就不同了。

  史密斯立在二楼阳台郁郁抽烟。漫山遍野的榕树经过雨淋,绿意更深。他忆念起布莱敦故乡绿得可滴出水的草坪,白茸茸的绵羊,一团团散步其间,他和安妮穿过邻人的茅舍,手拉手在林荫小径漫步,溪边公牛饮水;小船横渡,一派田园风情,触动史密斯吟诗的情怀。他朗诵丁尼生的《磨坊主之女》,摘下路边小野花编缀成花环套在安妮的金发上,说丁尼生的《五月王后》是为她而写的──

  异乡霪雨的黄昏,他怀念安妮,想念善良古老的英国。太平山脚下蓊绿的野树尽头,维多利亚港湾像一条灰色的巨带静静躺着,狄金逊夫人搭乘的轮船早已驶出鲤鱼门向家的方向前去,先入南太平洋,过马六甲海峡,经印度洋出红海,两个月后抵达利物浦上岸。故乡远不可及,也许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躺在故乡绿毡子似的草地,吟诗唱歌给安妮听了。

  丁尼生有一首诗,用戏剧独自的形式写成,一个因情人为了金钱别恋的失意求婚者,在失意的冲动下起了离开英国的念头,到东方,到印度住在野蛮人当中,在舟车不能到达之处寻找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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