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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即使到了天寒地冻,风雪交加的季节,盘旋的瘟疫仍然在村里蔓延不绝,早先死了人,还有一口薄木棺,后来只能使芦席卷了。饶是这样,老祖母还坚持着她那种宿命的论调,认定人生在世上,就是来经殃历劫的。

  胡老公公说的再好,有谁相信呢?

  天交四九,老祖母的病变得更沉重了。裹在破棉被里的干瘦的身子,不停的抖索,一盏缺油的小灯,睁眼熬红的倦眼,一眨一眨的望着她那张皱脸,——一张蒙了一层皱皮的活的骷髅。

  义官儿怕祖母冻着,他得去抱些湿柴回屋来,把炉火升旺些。里外奔忙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把带雪的湿柴燃着了,再看老祖母的那张脸,业已逐渐的变得僵硬,彷佛就要凝固了,只有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还微含湿润的盯视在义官儿的脸上。

  “村里人当真替那妖禽盖了庙了?义官儿。”她喘息着说。

  义官儿点了点头:

  “除了胡老公公,旁人都愿意花钱消灾。”

  “那是没有用的。”老祖母说:“那妖禽只要疗伤的锅灰,不要香火,邪物天生是邪物,永也不会变成神的!人若供奉缭,只有越供越遭殃……”

  打着尖锐唿哨的寒风,像蟒蛇般的游过来,风头扫下林木枝桠间积着的雪块,霹啪有声,气如游丝的老祖母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几句话,便寂然阖上了眼。义官儿惊呆了,双手紧紧扭绞在胸前,直楞楞的望着这幅景象。老祖母像被冰冻在那里,她那张没了牙的,曾吐出许许多多传言的嘴紧抿着,看上去是一个已经被封塞住的洞穴。她一辈子总是那样深信传言,那些古老的传言如果是一条在黑夜里流着的黑河,她就该是黑河里的一道水流,但在最后,她却说出她心里的话来,——邪物天生是邪物,永也不会变成神的!就那恐怖的八头鸟来说罢,尽管有人为它盖野庙,供奉香火,但它仍是一只与人为敌的妖禽!这种朦朦胧胧的思绪,在义官儿心里像游丝般的飘荡着。

  半明半灭的灯焰不时发出跳动,义官儿只是麻麻木木的站在那里,在这一剎间,空间和时间也都凝固了。他站着,没有悲哀,没有惊惧,传言的黑水滔滔,黑夜滔滔,他是被泅溺在里面的一个,黑水已漫过他的颈项,就要封阻他的呼吸,他是溺者,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强烈的愿望,他要脱溺攀登。

  他终于从恍惚中醒转过来,用破棉絮扯盖住老祖母的脸,摘下土壁上挂着的套头风帽,拾起他的拐杖,一跛一跛的开门冲了出去。

  冰雪的世界里,夜风带着透骨的奇寒,残废了的义官儿一出门,寒风便把他扁瘦的身子逼得打颤,他没有带着灯笼,仅靠微弱的雪光照路,朝屋后的乌树岗上爬过去,……“我偏要捣毁那座庙!”他心里有着这么一种冰冷的、执拗的声音:“我倒要看看谁得罪了你,乌树村还会坏到什么样子?!”

  雪早落过了,积在地面上,没有融化便接上了另一场冰寒,先被朔风旋到凹塘里,变成一滩滩斑斓的白,面上已结成一层滑溜溜的冰壳了。义官儿心头梗着一股气,低着头,哈着腰,一步一步的,顺着乌树岗岗脚朝上升引的斜坡,费力的攀爬着。

  好在他熟悉这座岗子,晓得那座泥墙草顶子的八头鸟庙砌在什么地方。尽管单靠雪光照路,也不会迷失在乌柏树的林子里。

  岗子不很高,也并不很陡,但它朝后绵延得很远,一直和背后的大山牵结在一起。那座八头鸟的野庙,盖在乌树村正背后的岗腰上,算来也不过相隔百丈远,换在天气和暖的白天,换是个好腿好脚的人,爬这段路并不算得什么。但在朔风怒号的深夜,四野是一片凛冽的冰寒,义官儿拖着一条废腿,靠木杖撑持着,脚踩溜滑的冰面爬起来,那可是步步艰难了。

  他朝上攀爬着,落山的风迎面扑来,像一堵塌墙般的迫压着他瘦小的躯体。结成冰的雪壳儿又不把滑,他有好几次滑倒在地上,差点儿把拐杖滑脱了手,但他仍紧咬牙关撑起身子,继续攀爬着。

  究竟为什么要像发了疯似的,夤夜去捣毁那座供奉妖禽的野庙呢?义官儿自己跟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由来,只是抱着那种强烈的感觉和强烈的意愿罢了!这些年来,他活在沉黯的小屋里,怕饥、怕寒、怕灾劫和春荒,但那些总还能撑得过,只有老祖母的那张脸,他很难失去。每夜,展现在小灯下的那张顺服忧愁的皱脸,不知带给他多少安慰,多少勇气?!黑暗化成无边无际的汪洋,那张脸上偶露的笑容就是一块礁石,使他虽触及那些恐惧的传言,并不会沉溺下去。

  如今,那张脸就要埋进泥土去了,他不能被黑夜的妖魔鬼怪捺住头溺死,他不愿像上一代人那样,不顾一切的只图退让苟安。假如人人都像胡老公公那样明白道理,传言就不会压到自己这辈人身上来了。

  他走进落了叶的乌树林子,风扫落的枝桠间的碎雪,不时打在他的头和肩上。他抬头去看,深铅色的天盖,被纵横的枝枒割裂了,那些枝枒露出狰狞的形状,像钩曲的鹰爪,就要攫食猎物一样。

  那边不远就该是那座野庙了。走着,走着,他忽然觉得四肢逐渐麻木起来,只有心窝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还保有一丝温热,他抖索得那样厉害,简直无法自己左右了,走不上一会儿,便一跤跌倒在地上。

  他心里一直很明白,像积雪一样的洁白明亮,最初,他用手掌捺着冰冻的雪面朝前爬着,爬到乌树林子边缘,能借着雪光,看见那座供奉妖禽的小野庙,他极力喊了一声,便停在雪地上不动了。

  ……

  过了好几天,才有人发现村梢小屋里发生的事情,老祖母僵死在床上,义官儿却不见了。人们循着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找到乌树岗腰的林子边缘,紧捱着那座野庙,才觅着义官儿那孩子冻毙的尸体,他两眼大睁着,一支拐杖,仍紧紧的握在手里。

  议论和传言,又从许多张嘴里悄悄传递起来,大半都和那断颈滴血的妖禽有关,但大都属怀疑和推测。真是的!那可怜的孩子,拐着腿,在他祖母后离开他那生着炉火的宅子,一个人摸到八头鸟庙去干什么呢?

  但这些总必会过去的,一代一代的人一样会过去,野庙经风历雨,自然也不会长存。问题是藏匿在黑里的鬼怪妖魔,永远侵蚀着人心,使人心烂出一处黑穴,流出若干可怖的传言来,像八头鸟之类的,怪异的野庙,曾经被人立过,并且膜拜过。

  当大伙儿向邪恶退让的时候,抗争总是非常艰难的,尽管艰难,但从不会断绝,义官儿就是个例子,——义官儿究竟为什么要爬到那座野庙前去?只有胡老公公懂得,那些对八头鸟膜拜的人,是不肯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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