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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换是白天又怎样呢?村上人也没因得着暂时的喘息快乐过。有人说是在岗子上见片铜钱大的血点子,以为那就是八头怪鸟流下的血,要不然,怎会使整个村庄染上瘟疫呢?

  灰云背后的太阳,淡淡的一片白,照着茅屋的屋脊,和一些圮颓的土墙框子。有些生瘟疫的人家,檐前挂着筛子,上面贴着黄纸符咒;有些人敲打着黄盆,在屋后的林子里,用哀泣的声音在喊着什么;义官儿晓得那种关目,他们是想喊回病重的家人的灵魂。他扶着自己钉的木拐棍,一跳一跳的走着。土墙框子外面,留下许多滩焚化纸箔后的黑色纸灰印儿,贴地的小风吹起黑纸灰,在人头上滴溜溜的打着盘旋。又有人家出殡了,薄薄的白木棺,只有四个人抬着,家人走在棺后,一路喃喃的撒着纸钱,没有喇叭,也听不见哭泣。人打土里来,又回到土里去,彷佛就是那么一回事,——死人也死的太多了。

  那边的墙脚下,蹲着几个人,在窃窃的谈着什么。义官儿走过去,看见说话的吉家老婶儿,眨着她的烂红眼,一脸难过的样子。

  “我想不会的,老婶儿。”一个姓柴的男人说:“天下这么大法儿,九头鸟这种妖禽,怎会偏偏拣上咱们这一方?”

  “说了你们不相信吗?”吉家老婶儿又眨起红眼来了,她那烂红眼左边的上眼皮上,有个核桃大的肉疙瘩,一眨眼,那肉疙瘩便跟着摇晃起来:“这几天夜晚,我总在梦里,被什么一种怪声音惊醒,……极像恶鸟的叫声,又彷佛像是人语。”

  “你是听着九头鸟的叫声了?”

  吉家老婶儿用衣袖擦擦她见风流泪的眼:

  “哪里是什么鸟叫来着?!窗外乌漆墨黑的,我打窗缝朝外看,哎哟,你们知我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一个黑影子,拎着一盏晕糊糊的灯笼,随风飘荡着,它一面飘移,一面这么叫唤:‘给我一点锅灰,给我一点锅灰啊!’……那声音,哑哑幽幽的,像远远的地方,有人在叫魂一样。”

  “九头鸟变的,敢情是!”姓柴的男人说:“谁都晓得,整圈的锅灰印子,能治那妖禽的伤口,它要是能骗得那种锅灰,治好伤口,只怕世上的人,又要遭大劫了!”

  “整圈的锅灰印子,它是永远也骗不去的。”一个老头儿说:“谁都晓得铲锅的时候,边铲边踏,把锅灰踏乱掉,不让那妖禽采了去疗伤。”

  “你能不给,它能硬讨,该怎么办呢?”吉家老婶儿忧急的说:“不信你们夜来放警醒些,留神听着,那怪声音还会来的……”

  自从吉家老婶儿这么一说开头,紧接着,更多附会的传言就把乌树村的人心搅乱了!有人跟吉家老婶儿说的是一样的话,硬说三更半夜,听到半虚空里,有声音这样幽幽叫唤着:

  “给我一点锅灰,给我一点锅灰啊!”

  有人梦见九头鸟伸着八个头和一只血淋淋的断头,对着他大声喊叫,逼他献出一圈完整无缺的锅灰。有人更以为乌树村遇着的灾劫和瘟疫,都是由这只妖禽带来的,若不及早设法,全村很快就会死绝了。

  “这该怎么办呢?”有人犹豫起来。

  “是啊!”吉家老婶儿骇惧得有些昏乱了,在这一连串的灾变中,她算是受害很深的一户,一家五口,都已先后入了土,只剩她孤苦伶仃一个人了:“咱们在世上为人,命当忍受灾劫,哪能斗得赢那些妖魔鬼怪?!”

  这当口,村里年纪最长的胡老公公摸着胡子说话了,他咳着说:

  “斗得赢斗不赢是一回事,就算乌树村的人死绝了,咱们总不能把一圈儿完整的锅灰拿去,让那妖禽治好伤口,兴风作浪的去害普天下的人。”

  “老爹说的不错。”姓柴的男人说:“不过,妖禽有她的妖法,咱们委实斗不赢它,何不退让一步,替它盖个野庙,供给它一份香火,我这个折衷的法子,并不是缩头怕事,只是花钱消灾罢了!”

  “对啊!”姓柴的几句言语,立即就有许多人嚷着附和起来。

  “慢点,慢点,你们听我说!”胡老公公大声说:“妖魔鬼怪这类邪门玩意儿,就像世上的恶人一样,你越是退让,他越是得寸进尺,咱们能跟豺狼虎豹讲退让罢?那妖禽既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物事,咱们就不能拿它当作神佛看待,让它进庙,为它焚香燃烛,叩头膜拜……”

  但人们无心再听胡老公公的话了。灾劫和时疫,磨蚀了人们的心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尽在商议着为八头鸟立野庙消灾的事,使喊哑了喉咙的胡老公公用拐杖顿地,气晕在背椅上。

  年轻残废的义官儿,只有白着脸听话的份儿。他从没眼见过那些活跃在传说里的鬼怪妖魔,尽管无数形象,早已刻印在他的心上,彷佛那些非人,都藏匿在流液般的黑暗背后,也都是像由黑暗所化:黑暗把人心染透了,浸蚀成一个黑窟窿,一切传言,全从人心的黑穴里流溢出来,反复浸染他们自己。能怪得那些为八头鸟盖野庙的邻舍吗?他们早已忍受不了家破人亡的灾劫了,算是胡老公公的话有道理,他们却再也没有跟那传说里的妖禽敌对的胆气,他们只求退让苟活。

  就这样,一座怪异的八头鸟庙,在乌树岗子上被人立了起来,正像无数荒僻的乡野上,供奉那些威迫民命的山精海怪一样。

  看来是极不打眼的一座小野庙,泥墙草顶子,不过半人高,庙前安奉着一块粗木牌位,刻上八头鸟神之位的字样,两边放有香炉蜡烛台。庙不高,但比起低头屈膝,顶礼膜拜的人来,它毕竟还高了一截儿。

  而乌树村的灾劫,并没有因为人们向那妖禽低头略微减少一些。在冰封的腊月里,朔风和大雪把人锁在沉黯的小屋里,每夜义官儿入睡时,总会怀着颤懔,侧耳听着风号,那彷佛已不是风声,却是八头妖鸟得势时所发出的狂笑,那是使人胆战心惊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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