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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既然如此,愚夫妇不再坚留。”李十郎说:“至于这三幅图,请大人放心,只要在下留得三寸气,即使图有失,一样补得。”

  梦一般的和李县丞道别,跨上马,那座府宅便又像适才那样的隐没了,哪儿还有灵堂?哪儿还有静室?哪儿还有李县丞和青衣人?!一样是焦黑的残垣,影影幢幢的竖立着,残垣滚动着碧莹莹的磷火。

  “这真的是在作梦了,十郎。”孟紫菡说:“多怕人的梦境。”

  “你瞧,三幅图还在这里,哪会是梦呢?!”

  李十郎摸出三幅折妥的画像来,一口咬定说是真的,他又指着马说:

  “这两匹脚力驮着咱们,总该是真的,无论如何,咱们得摸出关去,等到天亮再说。”

  绿雾仍在各处弥漫着,天已交到三更之后了。两匹马驮着李十郎夫妇,无声无息的走着,又恍惚飘着。关隘的外面,不时兴起人喊马嘶声,金铁交鸣的杀搏声,断续的角咽声,也不知道是远是近?忽然间,那边有一路火把的光亮,飘飘摇摇的逼近了。李十郎收缰勒马,惊疑的望着,雾里的火把幻迸成一圈圈彩色的晕轮,使他一时着不清来人的服饰和形貌,他只好跟孟紫菡打了个手势,两人拨转马头,退进一道狭窄的暗巷。

  “您……您不是十郎李爷吗?”暗巷里有个声音说。

  李十郎抬眼一瞧,原来是曾到百家屯送信,又引着他进关隘来的青衣人。看光景他是受伤了,他躺卧在巷角,双手抱着膝盖,说话时带着痛楚的呻吟。

  “你是怎么了?”李十郎下马说。

  “小人进城时遇上马队,不当心叫马蹄踢中了膝盖,爬起身再找您,就不见影儿了。”那瘦削的长随说:“您不是要出城吗?您得赶快躲一躲,来的这拨马队,是叛将林青那一股,他们若是找着您,那可有了麻烦了!”

  “叛将的马队竟又开进关来?!”孟紫菡也下马趋前,摇着那长随的肩膀,急切的问说:“这儿业已被瓦剌兵破了吗?!”

  那青衣人点点头说:

  “宣大人力战阵亡,各处都陷入乱战,您还是快……快走罢!”

  李十郎还待问什么,嗖的一支箭嵌进那长随的胸口,那人嗒然垂头。火把的光亮逐渐逼近,李十郎再看,那长随身上的青衣,转瞬化尽了,一个原是血肉的身躯裸露出来,变成一具白骨磷磷的髑髅。

  “好啦!画师李十郎夫妇在这儿啦!”他同时听见有人这样喊叫说:“咱们把他请回营账,好向林将军交差,快过来扶他们上马!”

  不容李十郎夫妻俩分说,那群马兵就一哄而上,把他和孟紫菡簇拥到马背上去,一路吆喝着出了关隘。旷野上夜风猛烈,绞得那些火把把焰舌飞扬,变成阴惨的褐色,——一种凝血的颜色。云层是那么厚重,抬头不见半粒星芒。马队卷行而过,轻轻飘空荡荡的,根本听不见蹄声。至于这些马兵究竟是人是鬼?李十郎夫妇早已无心再去计较了,他只想到杀虎口要隘,十有八九已被瓦剌攻破,那些边兵戍卒和黎民百姓,也遭着了玉石俱焚的劫数,内心惨恻,更激起对叛将林青的愤恨来……我倒要见见这个临危开关的叛贼,看他还有什么脸见人?!他心里只是翻腾着这样的声音。

  阴惨的火光照不亮四边的沉黑,只有马匹行经处的乱石,旱芦的影子,不断出现着。

  “啊!咱们得走快点儿,天飘起雨来了!”

  “不妙,”另一个骑马的兵卒说:“真的落起雨来了呢!”

  李十郎仰起脸来,发觉天真的飘起细雨来了,雨丝细而密,挟着一片冰寒,但他仍然弄不懂那些马兵为什么会怕雨?就在这辰光,他觉得座下的马匹突然像失了蹄似的软了下去,再看前后的马匹也都这样,他这才弄清楚,原来自己夫妻和那些马兵所骑的并非真马,而是一些纸糊的扎物,这些扎物一经雨淋,便东倒西歪的现了原形。至于那些马兵呢。纷纷抛却火把,抱头鼠窜的尖叫着,化成一团团绿莹莹的磷火,朝四面飞开去了。

  夜风陡然转紧,使那密密的细雨更落得大了,雨点打在那些纸马身上,沙沙的响成一片。李十郎捡起一支尚未熄灭的火把,牵住孟紫菡说:

  “梦倒不是梦,咱们遇着的,都非生人,如今雨势转急,得找个地方避雨才好。”

  “喏,那边黑影幢幢的,不是营账吗?”孟紫菡指着说。

  不错,那真是一片营账,一片寂然无人的废帐,李十郎牵着孟紫菡奔了过了,用火把照出那正是副将林青所统率的,传说是开关降敌的马营。很显然的,叛军叛将,非但求荣未果,反而被野蛮的瓦剌人大举围袭,扫数歼屠了。营账四周,尽是些腥臭扑鼻的腐尸和腹肚肿胀的死马,在这些尸体间,散布着被践踏过的残碎旗旛,刀矛之类的兵刃,又是一片触目生悲的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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