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遇邪记 | 上页 下页
二二


  “还好,”李十郎说:“只算有惊无险,但那位引路的大哥,在进城时失散了,愚夫妇又迷了路途,若不遇上哨官和兵勇,今夜就摸不到这儿来了。”

  青衣人领着李十郎夫妻进了那座府宅,立即,周围惨淡的光景使李十郎停住脚步。进门是一进通道,面对着一座大厅,中间是一方石块铺砌成的天井,大厅内灵堂上的烛光,隐隐透射到天井的方石上。灵堂是静寂的,三条长櫈架起一具黑漆灵柩,灵柩前的供桌上,燃着两支白蜡,灵柩下面的海碗里,点着一盏阴戚戚的倒头灯,而将军那杀敌的佩剑,就横放在供桌上。

  “来的可是十郎先生?”灵堂背后闪出一条人影,急速的步下大厅石级说:“在下李治长,为宣公守灵,没能亲迎贤伉俪,万分失敬。”

  “您就是县丞李大人?”李十郎长揖说:“愚夫妇接奉您的书信,立即就赶进关来。宣公生前忠勇卫国,愚夫妇钦迟已久。如今他力扼孤城,死事这般壮烈,愚夫妇就是粉身碎骨,能得亲到灵前祭吊也应无憾了!”

  李县丞叹息着说:

  “治长与宣大人结识多年,知之甚深。宣公义死边塞,血染黄沙,并非为勋名,实乃持节尽忠,守其本分而已。俗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做朋友的眼见知交尽节,五内俱焚,因想到您巨笔如椽,以宣大人这样英烈死事,该可入画了罢?”

  “哪儿的话,李大人。”李十郎说:“十郎愚拙鲁钝,忝居画坛,却也深知守份,要不然,也不会开罪阉奴,隐遁边疆了。举目当世,那些持戈环甲的将帅,能如宣公这般带箭杀敌,神勇精忠的能有几人?十郎能以丹青绘成宣公死节,足慰生平了!”

  “敢烦李大人为我们备一份纸箔,使我夫妇在宣公灵前致祭一番。”孟紫菡说:“关于宣公溅血沙场的事迹,也得请李大人详述,使拙夫得以逐幅成图。”

  李县丞一面答应着,一面央李十郎夫妇进入那座大厅。十郎夫妇都是性情中人,虽然弱不知兵,一样能体会到浴血守关带箭杀敌的悲壮情怀,想象到守将宣如龙鸣角开关,引军踹阵的光景。故当踏进大厅的灵堂时,夫妇俩呆立灵前,再也止不住满眶的热泪了。拜祭之后,李县丞引着他们到廊房的静室去,吩咐青衣人摆上酒饭来说:

  “瓦剌围城甚久,关里缺粮,薄酒无肴,不成礼数,就连这点食物,还是宣公阵亡前,夜踹敌营抢来的,贤伉俪只能委屈些了。”

  瓦剌地域出产的土酒是浓烈的,李十郎心多感慨,饮不上几杯,便已有些醉意朦胧了。静室里烧着羊脂烛,黄亮的焰舌上迸着彩晕,李县丞的脸,在那种摇曳的光晕下,恍惚逐渐飘浮起来。

  青衣人擦拭了长案,孟紫菡站起身,替丈夫铺展画纸,取出画具。李十郎索兴微阖起眼,单听着李县丞述说的声音。对方用激忿悲楚的声音,说起瓦剌偏将雅不帖儿率着近万骁骑围城来的景况,他们用机簧大弩猛射城楼和城堞间的守卒,又抛射火箭,使近城一带民宅起火燃烧,变成一片焦黑的残垣。瓦剌兵昼夜连番的攻打,使这座关隘处处险象环生,甭说是石砌的城墙,就是一块铁,也被这种攻扑熬红了。

  “雅不帖儿围城十八昼夜,城墙被他们掘坑安装的火药桶炸毁,但宣大人仍然带人堵塞了缺口,把蜂拥而来的瓦剌兵击退。”李县丞说:“古代的张巡许远,死守孤城也不过如此。难得宣公这样忠烈,他并非国之重臣,只是边塞的一位守备,大明有这么一位不怕死的边将,不该留名后世吗?”

  李十郎旋着酒盏,一心火烧的疼痛。

  李县丞止住了哽咽,继续说下去:

  “十八昼夜的苦撑苦熬,瓦剌兵越杀越多,城里人缺粮,马缺料,住民多有饿倒。瓦剌射书招降,宣大人折箭焚书,召聚士卒说:“瓦剌烧杀成性,屡屡侵边,如龙受朝廷恩典,食国之俸禄,自无临危开关,忍受羞辱之理,如今处此危境,只有力拚到底,以全名节了!”……士卒倒都是深受感动,愿意舍身奋搏的,谁料到副将林青,暗怀异志,率着他的马军,开关引寇,宣公就是在那一战中驰骑袭敌,中箭殉身的。”

  李十郎听着,那从空里洒落的声音是历史的上的雨,每个生于乱世的生灵,都将蓬头跣足自其中穿过。孟紫菡略略卷起衣袖,傍案磨墨,沙沙的磨墨声融混着叙述声,一幅幅浅浅浓浓的画,业已在他心里显现出来。

  “画罢!”

  他这样略一思索,便走到摊开素绢的长案前,握管挥毫,认真的作起画来。李十郎这回作画,彷佛不是用笔尖蘸着颜色绘在绢上,而是剖开了心胸,把肺腑摊出,成一片绛色的淋漓。那些京师人士梦也梦不到的天地,黯沉沉的卷云,黄沌沌的风沙,在那种杀气腾腾的边荒背景中滚迸而出的,绵长亢锐的角声。箭急的长风吹起了城齿间挺竖着的旗旛,戍边的兵卒们瞇起两眼等待着,他们等待的日子里,没有富贵荣华,没有功名利禄,而是等待着和强弓大弩,怒马弯刀,常来犯边的瓦剌人展开溅血的杀搏,野蛮的杀喊分出俄顷的死生,……这情境显示出来历史的悲惨,从根摇撼着他的灵魂。

  他画着,危城中一切的景象都在心底重现了,他彷佛看见了盘马执剑的宣如龙,带领着戍卒踹入敌营。无论如何,这是值得歌赞的,这座要隘翼护着左云右玉一带万千黎庶的性命,尽管关隘处境绝望,至少可以暂时阻滞瓦剌东进的兵锋,以牺牲换取黎庶们逃命的机会。

  三幅图绘起来毋需多少时辰,孟紫菡提笔作赞更是一挥而就。绘事完毕,李县丞立即拱告说:

  “孤城危境,蒙十郎先生贤伉俪夤夜奔波来此,治长万分感激。现已备妥脚力,仍着人引领贤伉俪出城。”

  “如今瓦剌兵马,遍野皆是。”李十郎摇头说:“百家屯早被乱兵纵火焚烧,愚夫妇与其逃窜郊野,匿伏榛莽,不如留在此地,与守城将士同当劫难了。”

  “先生文弱之士,留此无益,”李县丞说:“俗云:盛世诗书乱世刀。屯军戍卒,地方官吏,均系守土有责,不得轻离,您可无需涉险。再说,这三幅画,还得托贤伉俪带出保存,免得毁于兵变,等日后遇上有缘人将其留诸后世,这全系于先生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