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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两夫妻走过去,绿雾中隐约透出灯火的光亮来,那分明是中军大帐,帐里燃着羊脂蜡,一个白脸无须的将军,穿着重铠,两手抱剑,坐在一把交椅上。

  “十郎先生,贤伉俪终于来了!”那将军发声说:“末将林青,在这儿等候多时,天阴雨湿,正好与贤伉俪煮酒长谈呢。”

  “你可是临危弃城,开关降敌,使主将宣如龙陷身敌阵,带箭而亡的马营叛将?!”李十郎昂然入账,用火把指着对方说:“叛臣贼子,我与你有什么话好说?”

  对方听了话,并没有动怒,反而摆手说:

  “先生误听传言,即加责难,足见先生忠肝义胆,热血如潮,但仍略见鲁钝也!末将敢问先生,所谓开关引寇也者,系传言?抑为眼见?为何不容末将申述?”

  李十郎朝天荡出个哈哈说:

  “听林将军这说,愚夫妇听信传言,盛气而来,反而显得孟浪了!十郎开罪阉宦,亡命边关,既非法曹,又非史臣,听话的胸襟,该当有的。”

  “来人,”那林将军击掌吩咐说:“为十郎先生备酒驱寒。”

  又是一种梦般情境展开了,那彷佛不是鬼域,中军帐里,人来人往的忙碌着摆下筵席来,白面无须的副将林青侃侃的说起他的遭遇来。按照林青的说法,宣如龙宁为玉碎,誓死守城是英雄本色,他除钦仰之外,无可置评;但他之开关,并非降敌,而因关内绝粮,且不利马战,使他必得引军而出,欲求与瓦剌决战于旷野。

  “当时关隘多处残破,敌我混战,”林青说:“末将所统马军屯于城东,而宣公所率步卒屯于城西,情势危急,难以连络。李县丞弱不知兵,以余开关而出,致生降敌之疑。但以讹传讹,使末将沉冤事小,马军忠义,殉身而受屈,实所不忍。夜来闻说李县丞接引先生入关,为宣公绘影,故此亦差马军迎护,一吐衷曲!”

  “哦,原来是这等的?”李十郎困惑起来。

  “马军于关外平野扎营,”林青说:“射书番营,以求一决战,末将曾正告瓦剌偏将雅不帖儿,不须为难关内百姓,两军对阵,尽可歼屠,……先生适间于帐外所见,即为战后光景了。”

  夜风摇荡烛影,真与幻实在难分,李十郎酒意上涌,不禁废然长叹,深感史笔之重,既已为宣公绘影作赞,焉可舍弃副将林青所统的这支孤军?当时就呼唤设案,一样铺展画具,作了三幅画,但长案一端,正升起驱寒的炉火,李十郎一边画着,一边移动纸笔,画幅一端垂入炉中,便熊熊燃烧起来。

  副将林青误以为是李十郎居心如此,不由变了脸色,伸手抢出没曾焚尽的残图说:“真迹湮泯,案疑千古,先生迁执如此,忍人也!”

  忽然间,烛生光转绿,满眼阴森,一切幻景都凝寂了。废帐里端坐着的,不再是白脸无须的将军,而是一付加在白骨上的铠甲,有一把瓦剌人惯用的弯刀,穿胸贯腹,挂在那付铠甲上。

  尾声

  故事说完了,而夜雨还在萧萧的落着,叮叮咚咚,不成曲调的琴音,仍在别室流响。那儒士叹息说:

  “我国治史,往往有空而无地,今人只知读史,哪能分得出史的真容?!宣如龙与林青间的疑案,当时已难分辨,况乎后世?更何况边关一隘,这些不入史的人物之有无尚待考证?……当做荒缈的故事听,也就罢了!”

  “考证?考证!”另一个老者恨声说:“为何当世之人,不能把史实详留后世?使咱们子孙万代修史的人,光是在考证里打转,陷身一辈子,考出来的也许仍是讹误的一面,这些害人的史籍,倒不如付之于火,反而活得轻松,没有牵累呢!”

  “你瞧,你这又在说梦了。”那儒士说:“真真幻幻,谁可分辨?一代一代的人,既活着,就得找些事干!你管得着千秋万世吗?”

  “嘿嘿,”老者豁达的笑说:“要不然,哪会有‘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诗句来着?!我虽已斑鬓老耆,究竟还活着,算是这一代人呢!先天下之忧而忧,难道不是做人的本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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