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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是啊!”孟紫菡打着寒颤说:“这儿越走越阴森,实在怕人。适才巡兵过来,咱们就该迎上去问路,离了大街走僻巷,才真不是办法呢。”

  两人停住脚,正在窃窃商议着,那边的廊影下,响起一阵嘶哑的苍老的咳嗽声,接着,那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犹疑,问说:

  “三更半夜的,谁还站在外头?瓦剌兵一阵乱箭射过来,人就变成刺猬了!”

  “对不住,老大爷,”李十郎说:“咱们是打盘石岭下的百家屯子来的,您知道宣大人住处在什么地方?敢烦您指条路。”

  “不成,”那个苍老的声音说:“如今是夜禁的时辰,到处都是巡兵,你们往哪儿走全走不通,尤独你们两个是外地来的,若被当成瓦剌的奸细,那,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可是,我们有急事要到宣大人那儿去,”孟紫菡说:“您还是替我们指条路罢!”

  “你们听!”那个老头儿走出来,扯扯两人的衣袖说:“巡兵查夜来了!你们快跟我进屋躲一躲,再有急事,也得等到明天再说。”

  巡夜者杂沓的脚步声使李十郎别无选择,那老头儿的话确有些道理,夤夜不入宅,在街巷里游荡,遇上粗鲁的兵卒,也许不容你有分辩的机会,就会挥刀砍人。老人既这样好心关顾,那就随他进屋躲上一夜再说。

  两人跟着那老头儿,在巡兵脚步声追迫之下,拐弯抹角的又走了一段路,那老头儿伸手推开一扇门,便把两人给带进漆黑无光的屋里来了。

  那老头儿关妥门户,打火燃上了油灯,焰舌飘摇着转旺,照亮了这间古老简陋的石屋。屋顶上黑沉沉的泛着烟黄,四壁也空荡无物,壁角间留着雨迹,以及粘着灰尘的蛛网,屋里有一张木榻,一方木桌和几条长櫈。那老人对着李十郎夫妇央说:

  “两位先请坐下歇会儿,待老朽去烧些热茶来给两位润喉。”

  李十郎刚解下盛装画具的包裹放在桌角上,外面业已响成乒兵擂门的声音。那老头儿一听,脸色突然一变,悄声对李十郎说:

  “宣大人有令,凡本城住户,一律不准收留外间行迹不明的人。刚才老朽领两位过来时,准是被巡夜的兵勇觉察了,两位最好暂时委屈些,在床下躲躲,等老朽来应付他们。”

  两人无法,只好匆促的钻进床下去。擂门声更急,那老头儿还没来得及去开门,就听轰然一声,巡夜的官兵业已破门而入。李十郎偷眼朝外看,从床肚的横向缝隙里,只能看见一列军靴、枪杆和斜悬的刀尖。

  “对不住,老大爷。”一个哨官的声音温而不火的说:“适才咱们发现巷里有几条可疑的黑影一路匿遁过来,敢问您这儿有没有外来的客人?”

  “回哨官大人,”那老头儿陪笑说:“老朽晓得宣大人的规章,这儿不敢收留外来的客人……”

  “慢着。”那哨官刚要转身,忽然又转了回来,捡起桌角的那个包裹说:“这包裹是哪儿来的?!替我搜!”

  不顾那老头儿的恳求,几个兵勇便动手查房,不一剎功夫,便把李十郎夫妇从床下架了出来。那哨官用明晃晃的单刀指着李十郎问说: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为什么会夤夜逗留城下?”

  “我是京师的画师李十郎,”李十郎说:“这是贱内孟紫菡。我们因开罪宦官,逃离京师,托庇在宣大人的泛地上,暂借盘石岭的百家屯子安身。昨夜瓦剌马队烧杀屯子,宣公府有人莅舍投书,说是县丞李老爷要我夫妇赶来替宣公作画的。”

  “我丈夫说的全是实话,”孟紫菡说:“这儿是县丞李老爷的亲笔函件,呈请您过目。”

  那哨官接过书信一看,急忙长揖到地说:

  “原来是名动京师的十郎先生,适才粗鲁冒犯,罪过,罪过。我们宣公以孤军力抗瓦剌,不幸为副将林青所卖,中箭踹阵,力尽而死,我们早就渴望十郎先生来为宣公作画了!敢烦先生立即动身,小人护送。”

  “好罢。”李十郎理理袍袖说:“天色昏暗,路径不熟,只好劳驾引领了!”

  惊魂之夜三

  那哨官率着巡兵在前面引路,李十郎夫妻俩跟着,刚跨出那座民宅,回脸再望过去,光景全在一剎之间改变了。那哪儿还是宅院?只是一片残石垒垒的荒墟,在摇曳的星光下面,朦胧影现着。而那盏油灯还茕独的亮在石上,原先那个老者,转眼化成一具腐尸,那张皱脸肿大变形,泛着苔绿色,双手痉挛如钩,交叉屈放在胸前,显得令人惧怖。但这光景,眨眼便隐没了,只落下一片烟蒙荒冷的残垣,包裹于黝黯之中。

  李十郎被这种玄异的景象魇住了,恍恍惚惚的觉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而只是一场噩梦,即使这真的是梦,也太可怕了。夫妻俩在梦景般的夜色里走着,仍然看得见城堞间的爝火,况途都是七纵八横的尸体;有些血肉模糊,有些浑身猬集着箭镞,有些被飞矛贯穿胸腹,死事悲壮惨烈,是自己从没经历过的景况。说是这座城关已被瓦剌大军攻陷了吗?不会的,边官的哨官不是率着巡兵在前面引路吗?杀虎口虽久陷重围,情势危殆,至少,这支忠勇的孤军,还在苦苦撑持着。他在绿雾里走着,他的思绪像游丝般的远引,眼前的一切,都彷佛幻化成悠远的历史的画境……是啊!这是画境,这些云遮雾拥的画境,是他平生从未经历也难以凭空想象的。他试着咬咬指甲,很痛,又觉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并非噩梦,它在朦胧中透着清晰,依稀里显著真容。他一路上重复的描摹这些画境,它像烈酒似的直透着他的心胸。

  “宣大人的府宅就在前面了,”那哨官说:“待我去通报一声。”

  绿雾里,那哨官和巡兵过去叩门,门开了,另一个青衣人迎上来说:

  “敢情是十郎先生驾到?咱们的县丞李大人正在担心着,怕您路上会有险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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