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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他心里正暗自盘算着这事,猛见圩岗外的黑里亮起一支毒红的火把,紧接着,朝天响了一枪,有一条粗暴的哑嗓子吼叫的说:

  “姓朱的,你们竖起耳朵来,替我听着!薛大爷他,把那个光头县长顶回城里去了!你们再没指望了!想活命的,就得乖乖儿的扔枪开栅门,把你们薛大爷,接进朱家祠堂去,当成活祖宗供养着,也许他一开心,会替你们留下几个种嗣。要不然,他要翦灭你们,连鸡畜犬马都给宰光!传话不下马,我得回去交差啦!”

  话音方落,砰的又响了一枪,火把在黑夜里飘向远处去,只留下一路疾卷的蹄声。

  圩岗上一片死寂,半晌没有人开口说话。东方现出一抹鱼肚白的天光来,逐渐转成胭脂色,幻出一片片的霞鳞,天,在愁人的眼里惨惨的亮了。朱二大爷皱着眉头,朝青龙桥那边望着,桥头空荡荡的,看不见人影,他简直无法判别股匪传的话是真是假?

  忽然,他看透了什么似的,喃喃的说:

  “黄巢杀人八百万,在数难逃,该死就不得活,该活就不会死,横直是由天由命不由人了。要来的,就来罢,早晚都得豁命一拚的。”

  不单朱二大爷,整个村庄上的汉子都焦灼惶乱了。

  薛大疤眼可一点儿也不急乎。凭他纠聚起来的人枪实力,他不但能久占青龙镇这种荒僻的小乡镇,甚至能扑占县城,黑夜里前来卷袭的县里的枪队,统合起来也不过那一丁点儿实力,前后不到三个时辰,施耀钱就把他们给打退了,光头县长尝过厉害,再不会动那种替朱家老庄解围的念头了罢?

  他躺在烟塌上,吩咐施耀钱说:

  “老二,你甭忙着攻扑朱家老庄,那一窝子熊人,天没要他们长肉翅,飞不出咱们手掌心的。”

  “可是老大,咱们不能总扎在这儿,”施耀钱挤着他那只水糊糊的烂眼说:“能动就该快动,一鼓作气把朱家的圩子破了,兄弟伙每人也好分上一票。”

  “你忙乎个什么劲儿来?”薛大疤眼说:“他们手头上,也抓有七八十条枪,要是咱们吩咐手底下的兄弟舍命去扑打,那未免太傻了。我要磨亮那红眼朱二的头皮,白天骂阵,夜晚放枪出溜他们,让他们日夜放不下心,阖不上眼皮,等他们再也捱不下去的时辰,再进圩子收拾那些行货!”

  按照薛大疤眼的意思,独眼施耀钱当真抓着朱家老庄的小辫子耍弄起来了。白天,哨马绕着庄子打转,用尽了各种污秽的字眼儿,辱骂着姓朱的,夜晚来时,牛角嘟嘟的像遍野鬼哭,突然东边亮起无数火把,很多条嗓子绾在一起,啊嗬喊叫的朝上涌。朱二大爷恐怕股匪扑打东栅门,赶紧把人枪朝东调集,谁知东边的火把人声寂落下去,西边又马蹄奔驰,排枪子弹尖啸着划过人头顶,呼呀呼的像刮了狂风。究竟该怎样防备呢?庄子里的人,全成了蒙上两眼的驴子,依着股匪的叱喝穷推大磨,心神不安的一夜熬下来,人都给熬得虚飘飘的走路打晃荡了。

  “不要再理会这些龟孙杂种!”红眼朱二大爷关照说:“也不要乱放空枪,除非他们真的攻扑进来,各人就钉在原地不动弹,好在咱们有七八十条洋枪在手上,输赢都要拚够老本。”

  说是这么说,但在那些庄丁的心里,并不能真正做到什么以逸待劳,人身是肉做的,不是铜打铁浇的。薛大疤眼手下的人多,分班轮着耗,守庄子的人有再多的精力,也被对方耗尽了。这样耗过了五六天,股匪们竟然大模大样的坐到庄外不远的野地上,喝酒叭烟,弹琴唱曲儿,根本不把庄里那支枪队放在眼里。依照朱小乱子的意思,就要领着人冲杀出去,先开枪盖倒一些再讲,但朱二大爷把他给拦住了。

  “你就没想想,薛大疤眼他会把便宜送上门,由咱们去捡?那些人身后的草沟里,全是端平了的枪口,你只要一开栅门,那些枪口就会喷烟了!”

  “依您怎办?难道就蹲在这儿听唱?”

  “等着。”朱二大爷说:“咱们跟姓薛的决死的时辰,就在眼前了,薛大疤眼这回扑占青龙镇,锁住青龙桥,软困了咱们的庄子,明明显显是寻仇来的。眼前事实是:有他没咱们,有咱们就没有他,这可不是急躁的事情!依我看,不出三天,就见分晓。”

  既然旁的法子都不是好法子,大伙儿正如红眼朱二大爷所说的那样,大睁两眼苦等苦熬,乌鸦驮着夕阳,惊噪着飞过去,这一天又在惊疑骇惧的等待中过完了。

  对援救朱家老庄,光头谢县长不是没尽力,攻扑青龙镇那一场火,县自卫队的几十杆枪悉数拉上了火线,新成婚不久的铁锁儿,跟县长跨匣枪当随从,也眼见这场火是怎么打的。

  谢县长是个文墨人,素不知兵,总以为薛大疤眼再神,不过是个走黑路的股匪头儿,决没包天的胆子硬抗官兵,俗说:邪不胜正,县里枪队一拉下来,对方一定会闻风逃遁的。谁知连夜赶到青龙镇郊,双方劈面对上了,乒乓一开火,县里的枪队就像破了口的脓疮,溃烂得不可收拾了啦!

  铁锁儿没经过这种阵仗,但县里那些兵勇,也比他强不到哪儿去。那些平素懒洋洋,只懂得咪老酒,赌小钱,扛枪值岗的汉子,喳呼起来,喉咙管儿倒是蛮大,你若要他们在黑夜跟那些玩命的悍匪打火,他们就变成一群黑里受惊的昏鸟,叽哩哇啦,东一头西一头的乱飞乱撞。

  一排枪打不死一条牛的打法,拿去吓唬吓唬小贼,倒也能派得上一点儿用场,若说用它对付薛大疤眼手下这些横行的螃蟹,那就颇不灵光了。

  “抓住薛大疤眼!”

  “甭让那贼种开溜呀!”

  开枪既没把握打着人,只好亮开嗓门儿穷吼了,好像这么一喳呼,股匪就会让开一条路,放他们进镇抓人似的。吼也吼过了,枪也放过了,薛大疤眼手下的股匪业已趁黑扑了上来,横着短枪朝人头点卯,抡着单刀片儿斜削人的骨拐。做队长的踢人上去顶住,有些家伙浑身打抖缩成一团,踢出屁来也是“不”呀“不”的,人哪还能站得起身子?!

  队里总算还有几个站得直走得动,像人的汉子,用匣枪泼火,把扑上来的土匪打退下去,护住县长没叫对方掳走。就这样死拖活赖的硬撑了几个时辰,不用说冲进去活捉薛大疤眼,连青龙镇的边也没帮得上。

  五更左右,股匪阵里七八支螺角煮沸了野地,一阵涌上来四五百人,县里的自卫队再也站不住脚,叫冲得七零八落,有的扛着枪出门,回来时换成了木棍,有的跑掉了两只鞋子,有的连枪也不知扔到哪儿去了!一奔退下七八里地,光头县长查点人枪,三成还落下两成。

  “不得了!”县长是个矮胖子,尽管骑着马,也累得喘吁吁的歪着肩膀:“这个薛大疤眼,竟凶霸成这个样子?头顶上的天,他也能拖来当马骑了!他们再这样闹下去,我这个县长还能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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