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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黑暗压在矮梁上,霉湿的麦草味直刺着人的鼻孔,铁锁儿周身被七道麻绳捆得铁紧,直挺挺的仰躺着。麻绳能捆住他的身子,却捆不住他一心刚强正直的野性,他用叫嚎似的嗓子,直呼着朱二大爷的名字痛骂着。

  “这它娘算是哪一门子?”他骂说:“你欺着姓铁的孤门独户,硬把臭名声栽在我头上!你这上下不通气的红眼狗,还亏得是一族之长呢!”

  “别嚷嚷了,小子!”朱小乱子在门口叉着腰说:“你闭上鸟嘴省省精神罢,明天大早,就把你送到东边乱葬坑大分八块,你有话去跟阎王老子说,还不是一样!”

  砰的一声,对方把门给反扣上了。

  铁锁儿满心的怨忿更被激得朝上翻涌,他仍然破口大骂,骂了好一阵子,才停歇下来,挣扎着抬起头,望着高高的窗洞,铁窗棂外的天,一片幽暗的深紫色,该到黄昏时分了。光在这儿空骂决不是办法,他动念想道:你就是骂破了嗓子,朱二大爷也听不着的。朱家这族的人,邪并不邪,只是暴横得很,就拿今天这事来说罢,天大的冤枉事,不问情由,一巴掌硬扣在人头上,真的,这算是哪一门呢?人不怕死,人死总要死得清清白白,不能这样平白的背黑锅……

  当他静下来转念的时刻,他听见微弱的呻吟声,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断续的飘过来。屋里虽黑,但借着微弱的窗光,还依稀能辨识出四周的景象来;这间黑屋,原是朱家祠堂里贮放杂物的地方,堆放着很多木棂、桌椅,起会用的黄罗伞、彩轿、高跷、木刻的龙头、蒙满尘埃的刀枪、旱船之类的玩意儿,横梁的木钩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那边排列着几口油漆雕花的空寿材,呻吟声就起自寿材的那一边,他知道那声音是受过鞭笞的银姐发出来的。

  “这究竟是怎么弄的?银姐。”他问说:“他们说你那肚子?……”明知这话很难问出口,他不得不问清楚,但一问到不方便的地方,就顿住了。

  银姐不说话,只是啜泣着;迭得很高的杂物挡住他的视线,他看不见她,但他听得出她的咽泣声,很伤心,很委屈,并不只是为着鞭笞的疼痛。

  过了半晌,银姐用微弱的声音说:

  “铁锁儿哥,我的命苦,在朱家怎样作践我,无非是一个死字,我可没想到会把你牵连在里头!这事跟你没有半点儿瓜葛……”

  “那?你跟谁有了……”铁锁儿起初有些惊愕,很快就平复了。依他的臆想,这事即算真有,朱家也犯不着这样的惊怪激怒,银姐是红眼朱二大爷用两担粮,一疋布和一匹驴换回来的童养媳妇,朱万金业已死了,这个没圆房姑娘,处境实在太可怜,朱二大爷要是有仁心的,早该把她送回她娘家去,让她另嫁;如今他为了贪小利,不愿蚀去老本,硬把人家姑娘留下来,替他儿子活熬活守,更把她当成牛马牲畜看待,这事业已做得没一丝人味了。银姐年纪轻轻的,总不能这样熬一辈子,即使她跟了人,也该放她一条生路,怎能用这种暴横的手段,赶尽杀绝?

  “天晓得……”银姐抽搐着:“我从没跟谁好过!……我这……只怕是一种怪毛病。我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的,谁会相信呢?”

  铁锁儿也皱起眉头来了。

  “是水鼓病?”他说:“看上去不像。”

  “不是水鼓病。”她说:“我自小跟爹妈一道儿流浪,走东到西的,跑过不少地方,从没有见人得过这种病,只是头晕眼黑,爱作恶心。”

  铁锁儿叹了一口气,没再言语。这是一场莫须有的劫难,自己被不由分辩的套上了,想到明早上自己和银姐即将遭受的命运,——大分八块和活装棺,他再刚强,也不由浑身寒冷起来。

  那间东倒西歪的丁头屋,几亩薄田和年迈的老娘,使他眼里盈满了牵系的泪水,看样子,自己这条命是丢定了,谁会在最后的辰光,赶来说情呢?

  窗外的天光越转越黯淡,夜已来了,风在檐角呼啸着,一切都那么黯淡。他曾费力挣扎,想挣脱身上的绑绳,但那是徒然的,他不但没有法子救银姐,连自己也救不了。死的阴影,在他心里扩大,黑的波,黑的浪,黑的高山,几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老天,老天,你是瞎了眼了!”

  他心里有这样的怨忿,但没叫出口来。

  ***

  一切都是绝望的。

  二天一大旱,庄丁就来把铁锁儿和银姐分别抬了出去。朝雾笼着祠堂前的方场子,场子上站了十来个背着洋枪的汉子,场子当央放了一具白木棺材。村里的男女老幼百十口儿围在祠堂门口,把这宗残酷的事情当成热闹看。朱二大爷和账房老杜,叽叽咕咕地,像是在争论着什么。

  “这事由我作主,你就甭过问了!”朱二大爷说:“日后就是有千斤的担子,我也会一个人出面承担,这不就得了吗?”

  “好了,二大爷,我拗不赢您。”老杜说:“朱家阖族的人全在这儿,即使您不肯放人,依我看,也得当他们的面,再问问清楚,我找纸笔来录个口供,等他们承认有通奸的事实,在供纸上画了押,您再处断也不晚……说句不好听的话——日后即使有麻烦,这儿好歹有供纸为证,我这全是为您着想……”

  “我懒得再空费吐沫星儿了!”朱二大爷说:“来人,先把这杂种捆到车上去,再替这小淫妇抬进棺材!到东边乱葬坑之后,让姓铁的先眼看着淫妇下土,然后再让他尝尝开肠破肚的滋味。”

  庄丁把银姐抬进白木棺材,嘭的一声盖上棺盖。银姐出乎意外的,没哭、没喊、没再哀求,倒是铁锁儿嚷叫出来说:

  “朱二红眼,你这老畜牲,你的心肝是铁打的?……你媳妇并没偷人养汉子,她那肚皮鼓胀,只是得了怪毛病,你为何不请医生来看验看验?”

  “我还用得着请医生看验?”朱二大爷说:“姓铁的小子,你甭拿我当三岁孩子,你想出花样拖延时辰?可没那种好事!”转脸招呼说:“走!咱们这就上东乱葬坑去,把这宗事给办完!”

  一切都是绝望的,一个被装进棺里,一个被捆在手车上,由朱二大爷自己率领着,出了庄子,直奔东乱葬岗子。一行人刚走到青龙桥口,铁锁儿他妈铁大娘把朱二大爷给缠住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

  “铁锁儿他犯了什么大罪过,要你派枪来把他押走?老铁死后,只留下这么点儿骨血,你打算谋陷死他,好得那几亩薄田?”

  “你要问这个,我就跟你实说了罢!”朱二大爷说:“你儿子勾引了我的儿媳,把她肚子给耸弄大了!姓朱的是有门有户的人家,容不得这种丑事!我杀你的儿子,赔上自己的儿媳,难道还不够公道?”

  “公道?”铁大娘哑声的嘶喊着:“天底下的公道事,都叫你朱家干绝了!不论我儿子犯了什么样的过错,你捆送他进官治罪,我没话好说!你说我儿子勾引你的儿媳,凭在哪儿?据在哪儿?他们认了供画了押没有?我认定铁锁儿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你要送他进官,我得跟着去,咱们把这事弄个明白!”

  “朱家办事,从不经官,”朱二大爷冷下脸说:“你回去准备芦席,到东乱葬坑替你儿子收尸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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