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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卢小猴子进到墓穴里,爬入棺尾摸摸死人的脚,便打袋里摸出尸兜儿来——一般盗墓贼进坟都是这样:先用尸兜挂在自己的颈子上,趴在死尸脚前,胡天胡地的祷告一番,然后摸到死尸的头,以尸兜的另一头把它套起来,套妥之后,人跟死尸脸对脸,把死尸拉起来坐着,这时刻,盗墓贼要跟死人说:

  “‘某老爷或是某某姑娘,阳世的钱财归阳世,阴司的钱财归阴司,我因在阳世为人,一时贫穷短缺了,没奈何,只好向您伸手,暂借你的陪葬之物用一用,好在这些东西,全属阳世的钱财,你是多它也不多,少它也不少,你尽可记在账上,等日后,我一定烧纸化箔,如数奉还给你!’”

  听罢,许小老汉这番话,像是凭空编造的嚒?关于盗墓贼趁着黑夜翻尸倒骨,挖穴盗墓的事,我们早就零零星星的听别人说起过,但全不及许小老汉这样,说得精彩传神,而且有些骇人听闻。

  七狗儿他们年纪大些,胆儿也壮些,听着听着,哄哄的笑开了。我却抬眼望望西天暗淡的霞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想想罢,残冬腊月,天落大雪的夜晚,寒风尖冽冽的,像根棍似的挥打着巴拳大的雪花,一个人挖穴钻进黑漆漆的墓洞里去,摸摸死人脚,摸摸死人头,这是多么可怖的事儿!这些都不说了,单说用尸兜,把死尸跟自己脸对脸的兜得坐起来,想着就使人起恶心,胸口漾漾的,想把那种怪异嫌人的感觉呕吐掉!

  吐还没吐掉呢,许小老汉可又接着说了:

  “卢小猴子也正那样,黑里摸着个软塌塌的死尸,猜想着就是施大盆新过世的女儿,他取出尸兜,把一头套在自己的后颈上,另一头套在死尸的后颈上,挺着上身这么一拉,把死尸拉得坐了起来;当他跟死人说起借钱用的事情时,嘿,怪事就出来了!死尸一坐起来,喉咙咕噜响了一声,一口气就吹在卢小猴子的脸上,卢小猴子虽说觉出有些怪异得慌,也并没怎么样,照旧把话说完了,动手在死尸身上摸索,想摸到那些陪葬用的金银财宝,谁知这一摸,死人连着叹起气来说:

  “‘嗨呀!可闷死我了’

  “‘糟!’卢小猴子一听,天底下旁的事都听过,哪听说棺材里的死人还会说话的?电闪般的念头只在他心里一转,跟着就骇怕起来。他把尸兜从颈上一抹,把死尸放倒,想急急的爬出墓洞去,谁知那死尸跟着自己坐了起来,一把拉着卢小猴子说:

  “‘死鬼!你黑灯黑火的摸个什么?不会把壁洞里的灯给点上?’

  “‘啊!啊!’卢小猴子被那冰冷的鬼手一抓,浑身吓得直打抖索,原想放大声音叫救命,无奈喉管被什么东西紧紧地锁住了,只是啊呀啊地说不出话来。

  “他好不容易从墓穴里挣脱出来,两条腿已软得站不直了,跑既跑不成,只好像乌龟似地在雪地上爬。爬着爬着回头去看,我的老天!那死尸也从墓洞里爬了出来,披散着头发,一面爬,一面叫着:‘等我!等我!’”

  许小老汉不但这样的说着,还嘬起嘴形容尖风打雪的声音,呼——呜,呼——呜,吹得人毛骨耸然的,东街有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叫二毛头,被吓得叫出来。

  “哼……你……骗人的?”他说。七狗儿先是瞪了二毛头一眼,又暗暗的捏了他一把。

  “骗人的,你说是?”许小老汉把他的大脑袋斜下来,在二毛头的鼻尖上摇晃着:“天晓得!天晓得我为什么白耗时间,在这儿说谎,要骗你们这群毛头孩子?”他转脸朝我们看一眼说:

  “说我是胡扯八拉的吗?你们……真是……我可不会瞎侃空,这事情,有名有姓,有凭有据,不信么?不信你们回去问问街坊上年纪大些的人去,问他们见没见过卢小猴子这个人……他就是那年盗墓没盗成,叫吓出疯癫病来的,成天在街头上颠来倒去说他挖穴盗墓所遇到的事,说呀说的,就跪下来爬着跑,彷佛那墓穴里的女鬼,还跟着他一样。——你们问那兆山嫂?嘿,兆山嫂可不是又从坟里活转来爬回家怎的?!她当初原是好端端的人,没病没祟的,只是被整吞下去的鸡蛋噎住喉管,一时闭住气了,若没卢小猴子盗墓,用尸兜把她牵动,她也只好死了!卢小猴子用尸兜把她拉动时,那鸡蛋滑进肚去,她就活回来了。后来她活了好几年,若不是染上大瘟,只怕到眼下她还在世上活着呢!你们相信不相信?”

  “相信!我们相信!”孩子们虽有些乱吵吵的,但都说的是同样的话。

  “真的相信?”

  “当然真的相信。”

  许小老汉很满意这样的回答,把两眼一瞇,就拔出烟杆吹吹气,装烟打火,慢慢地吸起他的叶子烟来了。

  织锦似的黄昏在人头顶上黯淡下去,许多蝙蝠子,抖着翅膀飞出来,绕着晒布场子旋舞,很多条黑布随风荡漾着,古老的日子,彷佛都是那些很玄奇的黑波黑浪缀成的,要不然,哪会有恁多稀奇古怪的传言呢?

  白牡丹那个女人,从晒布场那边走过来了,她的上半截身子,露在黑布的波浪上,走着,又彷佛是在飘着。一个白瓷烧出来的女人,很美,但却冷漠得嗅不出一丝人味,这也许就是我们厌恶她的理由,虽说对开染匠坊的老板娘来讲,我们也并不怎样讨人喜欢。

  她飘过来,黑布的波浪在她腰间起伏着,许小老汉手捏着烟杆,斜着两眼低头看地,白牡丹走过他面前,连眼也没朝他瞟一下。她走过去,许小老汉才抬起头,磕磕烟灰说:

  “你们要听这类的怪事,我知道的可多了!明晚再来罢!”

  一离开染匠坊,我们立刻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白牡丹那个女人来。对于这些闲言闲语的议论,名是议论,实则上,就只有七狗儿他们几个大些的说话,我们即便想插嘴,也很难插得上。

  “许小老汉这个带壳的爬虫,硬是伸着头找罪受。”

  七狗儿说:“换是我,宁可一辈子没老婆,也不会花钱抱了这么个冷冰冰的瓷人儿回家,这样走面对,都冷得让人难受,长年累月的白天黑夜,倒是怎么熬法儿?”

  “算啦罢!”另一个说:“玻璃眼镜,各投各人的眼,你又不是许小老汉,怎晓得那么多,也许人家白牡丹脸冷心热,要不然,许小老汉怎会从不当着人贬驳他的老婆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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