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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嘿嘿嘿,”七狗儿粗声粗气的学着成人的笑声,颇为开心的说:“原来许小老汉平素说给我们听的鬼故事,全是鬼王勒逼他编造的?!不但编造,还要硬把假的说成真的,还要让听的人都点头相信了,这才烧香祷告,把它交给鬼王存库,——染匠坊竟是这么开的?”

  “好!”我们拍手打掌的说:“且听听明儿他怎么个编法,不论真假,我们全点头说是相信,好让他交差。旁的忙帮不上,这个忙帮起来可容易得很。”

  染匠坊还是照常的开工,——回锅染着黑布。

  许小老汉仍然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吱起大牙笑着,想用那种笑容把眉影下面笼着的一团黑雾驱散。看他那种强自挤出来的笑脸,我们觉得他那怪气的大脑袋真有三分颇为滑稽的可怜相。

  染工把一疋疋的黑布挑挂到晒杆架儿上面去,偌大的晒布场子,光景就黯淡下来,许小老汉望望那些黑布,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我们说起故事来。一切都像往常;他那怪气的腔调,阴郁又带些空茫意味的眼神,不自觉的微带痉挛的手指,处处都给人一种很不安的感觉,感觉到在这座古老阴沉的染匠坊里,潜伏着不寻常的魔障;一定是那种魔障,才会把许小老汉弄成这种样子。”

  “世上的怪异事儿,总是说不完的!”他用那种习惯的、叹咏的腔调开了头,他满脸挤出来的,略带凄苦意味的皱纹,会把那张呆滞的大脸弄得非常诚恳,使人一瞧着他的脸,就会忘记他在编着故事。

  “人死了,埋在坟里,竟然会活回来?这种事,谅你们早先全没听说过罢?”

  “我们没听说过!”蹲在地上的七狗儿摇着头。

  “嘿,西大园子上,稽兆山的家里,就闹过这种怪事情。”他说:“稽兆山他妈,闹了一辈子风火眼,常年红涂涂的,见风流泪,老街坊们都管她叫红眼老稽奶奶,这位老稽奶奶,脾性极古怪,整年整月,巴家守舍不出门,防人跟防贼一样。

  “俗说:外贼好防,家贼难防。稽兆山娶个老婆,是丁家糖坊姓丁的闺女,人都管她叫兆山嫂,兆山嫂年轻轻的,人倒是生得好模好样,蛮标致的,偏偏天生的一张馋嘴。你们想想罢,一个馋嘴媳妇,遇上了吝啬的婆婆,哪还会没有戏唱罢?”

  他说着,两眼骨碌碌的在人脸上溜了一圈儿,看着我们鸦雀无声的听入了迷,这才又打扫打扫喉咙,接着讲述下去:

  “兆山嫂那张嘴,原就馋得可以,偏巧那年冬头上,她怀了身孕,尽想吃些好的;实在说,稽兆山替人家灌园子,家境够清苦的,平素锅里全沾不上一粒油花儿,哪儿有什么好的可吃?除了老稽奶奶养的那窝鸡。兆山嫂不是白痴,哪有不知鸡好吃的道理?可是那窝鸡是有数目的,每晚鸡上窝,老稽奶奶都会亲自点数,鸡虽好吃,但却吃不得。

  “鸡既吃不得,兆山嫂只好退而求次,把主意打到鸡蛋上。老稽奶奶床肚底下塞着一只大柳篮子,几只母鸡生的蛋,她都按时捡起来,放在那只柳篮子里。那些蛋的数目,也都牢记在她的心里,兆山嫂晓得,经婆婆点过数的蛋,和鸡一样的动不得,那么,只有趁着鸡在生蛋的当口,偷偷抢着捡了藏起来才成。

  “可是,母鸡生了蛋,立刻就会咯咯叫的,老稽奶奶的眼睛虽不太好,但她耳朵还是很灵,于是乎,做媳妇的想到一个法子,——在鸡生蛋时,她捧住鸡的膆囊,这样,鸡就叫不出声来了。

  “她用这个法子,瞒过婆婆,偷藏起三只蛋来,傍晚煮饭时,她把三只蛋放到灶洞的汤罐里,趁着炊火煮熟了。她回房去,等到半夜三更,老稽奶奶睡熟时,悄悄溜出房门,跑到灶屋去,也不敢点灯,摸黑从汤罐里捞起那三只蛋来,一只一只的剥了吃。头两只蛋下了肚,正剥开第三只,忽然看见灯火亮,原来婆婆醒来听见动静,掌灯到灶屋来了。

  “兆山嫂做贼心虚,一时情急,就把剥好的那只蛋,一口整吞下去,谁知吞进喉咙管之后,不上不下的卡住了,一口气没接得上,人就死过去啦!

  “鸡零狗碎的事情,都甭说了,兆山嫂偷蛋噎死是真的。等稽兆山知道,业已晚了,人死不能复生,只好买口棺材盛殓了下葬罢!像稽家那种贫苦人家,葬媳妇还能有什么大排场,三十晚上糊元宝,鬼糊鬼,草草的把她给葬在西郊。

  “那时候,恰巧镇上富户施大盆死了闺女,葬事很隆重,坟也在西郊。镇上沸沸扬扬的传说着,说是施大盆真慷慨,闺女入殓时,光是陪葬的金银珠宝就值上万块钱……这一传说不怎么样,西街的小光棍卢小猴子可动了心了。

  “卢小猴子原就是个盗墓的贼,平素嗜赌如命,酒也喝几盅,娼户门里也常走动,年根岁底,手边缺着,正盘算做一笔勾当,一听说施大盆的闺女陪葬丰厚,就打上了主意。

  “照说盗墓这一行,真是缺德带冒烟,不是人干的玩意儿,那个卢小猴子歹得很,居然干它干了好些年没被人识破,可见他是个细心的家伙。不过,俗话说是:常在河边转,没有不湿脚的,这一回,他可是出了漏子!

  “卢小猴子也趁着白天察看过坟头,预定某天某日动手,就在动手的那天夜晚,天落了大雪,卢小猴子烫了一壶老酒,喝得醉里马虎的,顺手抄了一柄铁锹,系上了工具袋子,推门出去了。

  “做贼的,有个不成文的老规矩,说是:偷风偷雨不偷雪。但凡落雪天做案,白白的雪地上,留下一路黑脚印儿,这当然很犯忌讳了!但那卢小猴子财迷心窍,仗着七分酒意,不管三七二十一,摸路踏雪,奔向镇西去。

  “嘿嘿,无巧不成书,他摸施大盆闺女的坟,摸错了位,一家伙摸到兆山嫂的坟头上去了。四野一遍白茫茫的飞舞的雪花,坟头也都厚积着雪,卢小猴子用铁锹头插下去试试,试出是松浮的新土,便像地老鼠打洞似的,拚命挖掘起来……

  “挖穴盗墓这一行,怪气的名目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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