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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嘿,”七狗儿说:“你先去问他,有没有那种胆子?谁不是这么说过,凡是没孩子的妇道,全是冷性子,白牡丹硬是那类的,一上眼就看得透。”

  我弄不懂七狗儿他们为什么对白牡丹的长长短短有着那么大的兴致,费那么大的力气,口沫乱飞的讨论着她,我只是对那座染匠坊的神秘气氛,和许小老汉所讲述的那些故事,有着一惯的好奇心罢了。

  许小老汉这个怪气的矮人,总是有时间用那些怪异的故事,把人的感觉填得鼓鼓胀胀的,二天他跟我们讲起另一宗怪事,当然也是关乎鬼的。

  “当然啰,坟里头生出来的传说,就是讲上八天八夜呢,也总是讲不完的。”他喷着辛辣的烟雾说:“不过,顾大脚的女人遇着的那宗事情,实在是奇而又奇,——你们难道不晓得顾大脚的女人?对啦!你们出世前,她就已经死掉了!

  “顾大脚的女人,那时我们管她叫顾大嫂,她是个高头大马型的小脚女人,脸上有几粒白色的甜麻子,成天笑瞇瞇的,像刚刚在地上捡着了两百钱。这个顾大嫂,做的是卖蒸糕的买卖,常常跷着腿坐在高木凳上,在十字街口徐家豆腐店隔壁的长廊底下卖蒸糕,那宗怪事,就是她亲口告诉过我的……

  “‘那年九月重阳前些日子,’她说:‘正巧碰上连阴雨,一天到黑,绵绵的飘着牛毛细雨,昏天黑地的早晚难分,遍地冷湿,反使我的蒸糕生意旺起来,一个晚市能卖几百筒的蒸糕。

  “‘哼!我正乐着生意好,怪事就出来了!——你晓得,我卖糕得来的钱,我都把它塞在木柜右边的抽斗里的,夜晚收市时,我总要先拉开木柜,清点那些零钱。我一清点零钱,就发现有两块黄黄的鬼烧纸。

  “‘头一回发现鬼烧纸,我心里虽有些恶蹭得慌,但也没以为意,总猜是哪个顽皮孩子使促狭,不知在哪儿捡来,偷塞在里面的。谁知二天夜晚,又有两块那种黄黄的鬼纸钱,夹在铜子儿里头了!

  “‘怪呀!我想:这些鬼纸钱,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呢?若说是哪个孩子丢的罢,那似乎讲不通,——木柜的抽斗就在我面前,我站着取蒸糕,身子正挡着那只抽斗,没有说有人塞东西我看不见的道理;再说,我从没离开摊子半步,没有谁能做这个恶剧!

  “‘既没人做恶剧,这两块纸钱,难道是有人来买糕时,当着阳世的钱用给我的?我想了又想,也绝不会有这种悖乎情理的事情。老汉,你想想看,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耳聋眼花的人,白白的筒子糕卖出去,收钱哪有不看清楚的道理?纸钱跟铜角子完全不一样,甭说是睁着眼瞧看,就是闭着眼用手捏,也捏得出来呀!

  “‘嗨!我又把那两块鬼纸钱给撕碎了甩掉,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懊闷,问家去睡不着觉,前思后想也想不出这两块纸钱究竟是怎么来的?!

  “‘既然想不出来,那只好防着点儿罢!我跟我自己说:赶明儿,我再出摊子卖糕,得要特别留神些儿,两眼细看钱,时时防着抽斗不要让谁靠近,倒看还会不会再有那种憎恶人的鬼纸钱出现。

  “‘一个晚市,我真得没有看出有半点儿毛病,收市时一拉抽斗,我可被吓楞了,——可不又是两块黄黄的鬼纸钱夹在铜子儿里头!

  “‘我一想,糟了!这鬼纸钱,莫不是鬼用来买我的蒸糕的罢?!这么一转念,我可就气恼起来了!我丈夫顾大脚,可说是天下一等一的老实头,总是受人欺侮,人气已受够了,难道我当他的老婆,跟着他受人气不算,还得受小鬼的戏弄?……

  “‘我暗地里发了狠,我非得把这种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不可,要不然,心里怎么也不得安稳。二天早上,我跟大脚一商议,把这事跟邻居说了。邻居里头,有人告诉我:极可能如你所料,真的有鬼用冥钱来买糕。

  “‘“可是,”我说:“可是,收的钱我全细看过,当时并没看见有这种鬼纸钱呀?”

  “‘“嗐,顾大嫂,你这人怎么这样死心眼儿?”邻居跟我说:“鬼的那些鬼名堂多得很,做人的怎能料得着?也许它会用障眼法,把冥钱变成跟真钱一样,过后它又变回去了呢!”

  “‘“对!”我说:我想起追查的办法来了!”

  “‘我的办法很笨,但总是个可行的办法。我想过,平时到这儿来买蒸糕的人,多半都是老邻舍,老街坊,假如鬼夹在买糕的人里,无论它怎么会变化,变出来的也是陌生的脸孔,朝后只要注意生脸子,把他们买糕的钱放在另一个地方,看看有什么变化,就不难查出来了!

  “‘那天晚市上,不但天色阴晦,细雨霏霏,而且风也更比往常尖冷,吹得人浑身透寒。在买糕的人里,有一个穿着黑夹衣的年轻妇人,脸色苍黄白净,只在鼻凹里有几点细小的雀儿斑,那反使得她看上去显得俊俏些。

  “‘我自打嫁进顾家,在镇上十来年了,这乡镇可不是通都大邑,街坊邻舍,哪张脸我不熟悉?但我偏偏没见过镇上有这么个年轻的妇道人。

  “‘她打了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穿过街心的雨地,朝这边走过来,伞光像一块黄油似的抹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脸看上去显得更苍黄。她来买两块蒸糕,递给我两个铜子儿,我把那两个铜子兜在掌心掂了一掂,顺手放在围裙的前兜里,一面取蒸糕,一面跟她搭讪起来。

  “‘“您不是住镇上罢?”我说。

  “‘“嗯。”她应着,朝我笑了笑。

  “‘“怪不得看来脸生,”我说:“大老远的,顶着雨跑来买糕,真够辛苦的。”

  “‘“孩子吃惯了你的糕,我只好多跑点儿路了!”她说着,接过我递出去的糕,还低声的道了谢,撑起她的破油纸伞,踽踽的朝西走,不一会儿功夫,雨雾就遮住了她的影子。

  “‘收市时我再拉开抽斗,没见着鬼纸钱了,我伸手一捏裙兜,哼!不是两张鬼纸钱怎么地?这一来,我断定了那黑衣妇道就是个女鬼。起先我着实的恼恨她,原想请巫道施法收拾她,继而又一想,记得她说过孩子要吃糕的话,看她的脸,并不像存心欺人的恶鬼,也许另有一番隐衷,我不妨暂作不知,多探听探听再说……要是她有隐情,我相信她还会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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