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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府官大人详研那宗毒杀亲夫的判案,疑窦丛生,行文到县里,大意是说但凡妇人,若无奸惰,不受奸夫之迷惑怂恿,——正是相公所说之‘因’,她说无由毒杀亲夫,如今,亲夫既已毒杀在前,判案上均未提奸情只字,希查明奸情确证,奸夫何人,再行定案。”温师爷说:“这纸文书,无异是指其初判无据,着其重审。”

  “好!”侯知县赞叹的说:“不失为读书明理的,判案的文书一到手,就看出症结所在来了。你讲下去,重审的结果怎样了?”

  “县令提女犯重审,结果跟初审相同,既无奸情,哪儿来的奸夫?竭尽智虑,破不了那宗案子,只好摘了乌纱,将这宗疑案交给府官大人亲审。”温师爷说:“府官问供供词一无变更,府官大人也为难了很久,他问犯妇,当天所煮之鱼,系属何鱼?犯妇答称是鲫鱼,府官沉吟有顷,心里默默有数,又问:‘你当晚煮鱼数条,为何自己不吃?’犯妇答说:‘小妇人丈夫回家,业已是晚饭之后,几条养在鱼缸里的鲫鱼,系小妇人现行捞取,烹煮了给丈夫佐餐的。’府官点点头,又问:‘鲫鱼养在缸里许久了?’犯妇答说:‘小妇人的丈夫,平素最爱吃鲫鱼,小妇人月前得信,丈夫归期在即,当时买了鱼缸一口,向镇上卖鱼的李二叔,买了几条活鲫鱼养着,专候着丈夫回家解馋的。’府官转脸问摘了乌纱的知县说:‘这样的妇人,怎会是谋杀亲夫的?’又回问犯妇说:‘你将鱼缸放在何处?’答说:‘在中庭通道旁的荆芥花架下。对了,大老爷,小妇人忘了说,当晚捧着鱼盘走过荆芥花架,有几朵荆芥花落在鱼汤里,小妇人把它捏开了。’府官说:‘好,本府业已明白,你是好妇人,确系受了不白之冤,待本府判决之后,你即可获释返家。’当时府官提朱笔判说:‘鲫鱼忌荆芥,为十八反之一,凡鲫鱼与荆芥合,食之者立死,盖具剧毒也。此妇乃懵懂乡愚,不知食物克忌之理,早经载于典籍,误将饲养鲫鱼之缸,置于荆芥花架之下,斯时荆芥盛开,落花水面,群鱼争食,业已蕴毒于前,此妇烹鱼之后,捧行过芥花下,落花沾汤,其毒更剧,捧为夫食,焉有不死之理。县令学不渊而识不博,容有未见未明,致误判此案,廉其情,尚可悯,仍着其归衙理事,唯应痛下功夫,免再陷人入罪。犯妇既无犯意,当告其理而释回,着其立伐荆芥,免生后患也……’”

  办了半辈子文案事的温师爷,一说到这些事上,就忍不住的摇头晃脑,甚至咿咿唔唔的,半吟半诵起来。县太爷侯俊听完说:

  “不错,听了师爷你所说的这宗十八反的案子,我自觉对侦破马老实丢头案极有帮助。那就是说,世上任何事物,都有其理,有些其理明而显,有些其理隐而微,明而显也罢,隐而微也罢,为理则一。马老实既已丢头,必有理在,使人一时迷惑者,因其理在隐微处也!”

  “听相公的论断言语,真如明镜在怀,”温师爷说:“那决计是错不了的。”

  “所以明晨复勘现场,本人除了勘验死尸之外,还得细心追隐察微,才能在常理之外,找到正理。”侯知县说:“一旦觅得机微,有理可推,案子就不难侦破了!”

  晚风吹荡,西花厅一片清凉,三个人谈论的题旨,还留在古今各式的奇案上。温师爷说了十八反案,意犹未尽,又说了几个冤魂显灵破案的例子,劝侯知县依样葫芦,斋戒沐浴,净身独处,焚香烛纸马,祭奠马老实。仵作陈四说:

  “师爷他说的,都极在理,属下口舌愚拙,实在也说不出值得听的道理来,烦渎大人您的耳朵。属下觉得大人您适才所说‘有些刑案,“理”在隐微处’,实是至理名言,因此提出些拙见,供您参证的。”

  “好,好极了,你的高见是?”

  “属下觉得破这等怪异的案子,就是要朝‘怪’字上着想。记得有一宗案子,也属暴毙刑案,实在太怪,案子怪,破案也怪,不妨说给大人听听。”

  仵作陈四述说起那宗怪案来,侯知县倾听着。

  说是前些年,北地一个县份里,住着那样一对夫妻,做丈夫的郑心吾是个孱弱多病的中年汉子,像是一只歪脖子松毛的病鸡,做妻子的郑王氏廿来岁年纪,像是一只常常挨饿的乳狼。郑心吾在家的时刻,乳狼尚有病鸡可吃,虽说是半饥不饱,却也聊胜于无。

  婚后两三年,郑心吾不知听了谁的怂恿,说是到闽粤经商,有厚利可图。郑家原本贫寒,郑心吾着实想去南方走一趟,积赚一笔丰厚的钱财,好过一过宽松的日子。于是,抛别娇妻上路,到南方去了。

  郑王氏身强体壮,又在青春的火头上,闺房寂寥的日子着实很难熬,不过,她并不是杨花水性那一类的妇人,即使难熬,也咬牙熬过了。

  郑心吾这一趟闽粤去了四年多才回来,确也赚得不少银子,一对阔别的夫妻,夜晚回房,当然免不了那个什么,谁知甫行交接,就听郑心吾一声惨叫,脸如金纸昏迷过去,当时暴毙在床。

  这宗案子报进衙门,县太爷怀疑是郑王氏谋害其夫,但经仵作查验,死者浑身上下,别无一处伤痕,身上也无中毒现象,断成谋杀,绝无可能。

  县太爷又怀疑死者因脱阳致命,召来监婆查验郑王氏,也无精迹。

  死者致命的因由,变成解不破的谜团。

  复验尸身,发现死者阳具前端有两处红点,似为某种毒物噬伤,夫妻在床,毒物何来?……

  仵作陈四说到这儿,侯知县说:

  “怪案,这确是一宗怪案,跟马老实丢头案相比,两者虽然不同,但有若干异曲同工之处。值得一听!值得一听!”

  “那么这案子后来究竟是怎么破的呢?”温师爷说。

  “我刚刚说过,案情怪,破案也怪。”仵作陈四接着说:“可巧这位知县相公是个异想天开的人,他回后衙去,跟他娘子提到这宗案子,他开心逗趣的说:‘你讲罢,行房时被毒物噬伤龟头,天下会有这等的怪事?这儿是子孙窝,可不是虫穴呀!’知县娘子说:‘你要破案,何不试试?——你不妨着监婆取一根带肉的软骨,在口儿上磨蹭着,真要有毒物在里面,它一嗅着肉香,定会探出头上咬噬,若是没动静,你好死了这条心。’知县说:‘我这七品前程,就系在一根肉骨头上面了,也许弄出奇迹来,保住这顶乌纱帽呢!’大人,您请万勿介意,属下只是转述传言罢了。”

  “你尽说,尽说,”侯知县一笑说:“也许我这顶乌纱,也正系在你这番话上呢!”

  “二天,”陈四清清喉咙,又说下去,“那位知县相公,真的唤来监婆,并且着人到市上买了一只极似阳物的带肉骨头,遵照知县娘子的主意,令犯妇郑王氏褪去小衣,试验起来……监婆刚把那只肉骨头凑近那口儿上,就瞧见里面探出一物,猛噬骨头,监婆顺手一拖,那对象被拖了出来,盛在瓷盆里,捧上公堂面禀此事。知县再看盆里的那物件,连头带尾,约莫有四五寸长,浑身肉耸耸呈肉红色,有头无足,嘴里有毒牙二支,一上,一下,凸出口外,真是毕生没曾一见的稀奇虫子,当然无法叫出它的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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