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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美倩一听,急忙说:

  “伯母,我是吃了早饭来的,您别这样费神。”

  “这可不成,”做母亲的说:“大新年里,又是初次上门,又是家在高雄的远客,不但该多吃,吃了还得吃,没有空坐的道理。吃罢,刚煎的好吃,冷了就硬了,这两盘不够,我去下汤圆去,一定得吃得饱饱的。”

  她说完话,真的又下厨张罗去了。

  “吃罢,美倩,”内森说:“我母亲就这样子,你不吃完,不要想走。”

  “天知道,”美倩说:“我胃里已经装了多少东西,现在,只怕连一根针也挤不进去了。”

  “我不信比本市的公共汽车还挤,再怎样,还能推几块进去,肠胃多少有些伸缩性。”

  “实在不成,”美倩说。

  “我有办法了,你的提袋可以借用一下,”美倩拎过提袋来,内森伸手取了几张报纸,迅速的把一整盘煎年糕倒进去,卷了几卷,塞在那只提袋里。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美倩照样拿起筷子,夹了另一盘里最小最薄的一片,装模作样的吃着。做母亲的又端来两碗汤圆,每碗四个,瞧见一只空盘子,便满意的笑着说:

  “林小姐,你来这儿,跟在家一样,千万不要客气,让你出门饿着了,我可不愿意,……还不是吃了!来,把汤圆再吃下去,就是不饱也差不多了。”

  这一回,她没有再离客厅,美倩没有办法,只好体验一下挤公共汽车,把四个汤圆硬挤进胃里去了,一直等到和内森出门,她还按摩着胸口。

  “我们的老一辈人,劝人吃东西,都有点好客成性,又热情过火,”美倩说:“就不知被劝的人有多为难?——假如你不想出这办法,我只怕要送进医院去了,……准会闹上半个月的消化不良。”

  “这还是极平常的,”内森说:“我嫂嫂们生孩子坐褥,她强迫她们每顿要吃掉一只鸡,半碗饭,一把面线,四个盐水蛋,一碗鸡汤,……说是不吃足这么多,奶水不够,亏了大人,又饿着了孩子。”

  “我不信她们真能吃得下去。”

  “当然吃不下。”内森说:“通常都有一半是我偷分掉的,这就是我这样胖的原因,……假如全部由我代办,只怕我会比刘恩甲还胖,去演电影啦!”

  冻病的太阳,穿着白色的云衣,在缓缓的散步。天仍然很冷,泛着虚软的浅灰白色,石级两边的树丛里,有着快乐的鸟鸣声,颇有点儿春来的意味。

  两个一路谈到车上,从善意的强迫吃东西,谈到传统的观念问题,内森以为那是根蒂。

  “其实不光是吃东西,而是观念问题。”内森说:“通常是这样,年长的一代惯用他们各各不同的个别的经验去看待人生,他们不放心,——也就是过份关心年轻的一代。无论是精神、思想、观念和行为,他们都要过问,而且处在一种协助的,同时也是指导的地位。”

  “我们的年长一代太热情了一点,”美倩说:“你如果拒绝接受这种热情和关顾,他们就会伤心得要死。无论如何,我们要了解这一点。”

  “但是,经验有时是错误的。”内森说:“有一回,一个五十岁的男人挤公交车插队,旁边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说话,五十岁的那个瞪眼说:‘你够什么资格说话?论年纪,我大你一大截儿,我得先问你,你懂得“敬老尊贤”?你说我插队挤车没有文化,你更没文化了!’

  ‘嘿嘿!’旁边有个乘客笑说:‘要照他那样说法,那么,小学生就甭上车了。——谁都比他们年纪大呀!……’”

  “我还是主张耐心些,”美倩说:“真有这样错误观念的人并不多,主要是在于我们这一代,既然受过这种苦楚,就不要再朝下传,让我们之后的年轻人松快些,不就成了吗?”

  虽然一直谈不出什么样惊人的结论来,但两人都觉得这是满有趣味的问题。车到三重后,美倩笑指着胸口说:

  “结论有了,——谈谈讲讲,问题已经完全消化掉了。——我是指那四个额外的汤圆。”

  “真有意思,我佩服你的口才!”

  “应该说是见解。”美倩说:“时间,加上一点儿耐心,再添点儿心安理得的愉快,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迎刃而解的。”

  三重埔是拥挤、杂乱的地方,很多弯弯曲曲的街巷,牵牵结结的张成一面蛛网;长年吹刮着的东北季风,把大台北盆地上空的烟尘都扫落在这里,使得那些参差的街屋、招牌,都泛出黑黝黝的颜色。它就这样的生长着,繁荣着,大大小小的工厂,长长短短的烟囱,无分日夜的吐着浓烟,掩覆着十多万拥挤着的居民。

  “真像蜘蛛结的网,这些街。”美倩说。

  “我们可像落在蜘蛛网里的苍蝇了!”内森说:“天知道美奇服装店在什么鬼地方?”

  “不用着急,多问一问人,总会知道的。”美倩挥动她的提袋说:“既来之,则安之,着急没有用,假如一问就问着,那就不是来找人了。”

  “好罢,万一找不着,我们就当是逛街好了!”

  “你何不说是参观三重市的市政建设呢?”美倩笑着说:“对于社会系的学生,这都是最好的机会教育。像这样杂乱的城镇,你想,你该怎样建设它?”

  “看得我眼里喷火!”内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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