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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的寂寞是连绵的阴雨天造成的,”她在信上说:“真希望新年时,能有一两个晴天,你能不能再约几个同学,我们一起到郊外去爬爬山,透一透气……当然,我说的是假如不落雨的话。”

  他回信说:

  “美倩:我每天都要爬山,而且风雨无阻,那并不能认明我‘爱好’爬山,只因为家在山上,即使在无可奈何中,环境左右着人,但也不能算是悲剧,尤其对于年轻人,那该是一种考验,一种锻炼,眉珍就是一个例子。
  她为了替她母亲治病,把房子卖了,书铺也让了,听说搬到三重埔去了,我渴望能在新年去找她,比爬山更为迫切,你能来吗?
  年初二,我在等你。
      内森”

  因为是除夕了,他不得不立即下山去,用限时把这封信发掉。他知道美倩的性格,如果有她来,一道儿去看看眉珍,眉珍一定能得到更多的安慰。

  这是很重要的。

  新年在爆竹的鼎沸中来了,做母亲的为内森准备了一套新的灰黄色的西服,硬逼着内森灌进那套笔挺的硬壳子里去,人模人样的去三亲六故那儿拜一拜年,离家进大学的人,总得世故点,有些成人味儿,内森很懂得老年人的心里,即使很怕虚应世故,也一口答允了。

  “妈,要去就拣年初一。”内森说:“都是长辈,年初一显得恭敬些,哪怕多花些出租车钱呢,也不要紧,晚了见不着人,去了等于没去,……人家也有应酬。”

  做母亲的一听,乐得阖不拢嘴来,真比喝了四神汤还滋润,夸说:

  “进了大学,究竟不同些,懂事多了……这是车钱,你多带些,就快去罢。”

  其实,年初一闷在家里,也是闷在家里,也许母亲催自己不动,反而气恼了,不如这样做,既得母亲的欢心,也把初二以后的时间空出来,好跟美倩一起去看看眉珍,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拜年的风俗也不知哪一朝哪一代兴出来的,用意很好,可惜如今变了质,皮笑肉不笑的“恭喜发财”之外,就很少找出旁的字眼儿。好像一年不见,互相差了对方这么虚情假意的一揖。更有些成群呼啸而来,上塌塌米懒得脱鞋,站着又怕脚底有钉,唱一声就走,那简直不像拜年,而像是普查户口。

  他就这样东呀西的“普查”了一通,下午回来,真像还清旧债那样的轻松。要不是鞭炮太便宜,就是孩子们的荷包太丰满了,爆竹声仍然在山上山下响个没完。空气里凝结着一股久久不散的硝粉味道,很腻人,淅淅沥沥的阶前夜雨,更使人烦躁。他不愿在雨天去三重找眉珍,希望明天一早能够放晴。

  为了抑住内心的烦躁,内森抽出“湖滨散记”来,静静的阅读着,他早就向往着梭罗的世界,那自然的原野比桃花源真实得多,一个人在一生里,真都该有一段那样自得其乐的生活。

  不知何时睡着了的,一觉醒来,枕角上竟铺了一片梦里见着的阳光;从东窗射进来的一小片阳光,并不是金黄灿烂的那种,彷佛被冻病了,有着几分憔悴的白,微带点儿虚弱的黄,跌落在枕上呻吟着。

  终究算是阳光。

  “美倩要是除夕接到信,该会在今天来的罢?‘他这样一想,便不想再睡了。

  起了床,还没漱洗呢,就听见客厅里有美倩说话的声音。她用那种磁性的声音,亲切自然的,不知跟母亲说了些什么,使母亲高兴得只是笑,好像她完全不是第一次来的陌生的访客。

  “内森哪,懒虫哪!”母亲这样叫唤着:“你东海的同学林小姐来看你啦,还不起来呀!”那调子或高或低,带一种听熟了的特有的尾音,像一首儿歌似的唱出来,有一种自然的波浪,充分表示出这时候她内心的快乐。——近些年来,她已经难得有这样的快乐了。

  “就让他再睡一会儿罢,怕母,昨天拜年跑了一整天,一定很累了。”

  “哪里呀,放假回来,每天都这样,捧着书本赖在床上,好像得了爱睡病似的,就只年初一有精神。”

  “今天的精神更好,妈。”内森出来说:“因为外面不再下雨了,昨天去长辈伯叔那儿去拜年,我想跟美倩趁今天去看看同学。”

  “应该的。”做母亲的说:“刚刚林小姐还和我说,有个同学的母亲在生病,更该先去看看……我就怕你成天关在家里。”

  母亲要内森招呼客人,下厨去了。

  美倩一脸都是焕发的笑,她用黑眼盯着内森,低低的问说:

  “嗳,你去看过眉珍?怎知她搬到三重去了?”

  “我前天去过,回来才跟你写信。”

  “三重什么地方?”

  “没有门牌,”内森耸耸肩,摊开手:“只知道在后街,一家叫美奇服装店的对面楼上,我简直没有把握找得到她!”

  “没有这回事,”美倩说:“只要诚心诚意的去找,有一个‘美奇’就尽够了,多问人嘛!”

  “好,”内森说:“我们就动身怎样?”

  “出去也不用这么急,”做母亲的端着热腾腾的煎年糕出来说:“你跟林小姐,都吃掉年糕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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