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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郭兆堂进过几天塾,粗识文字,但他为人有心机,又在地方上混得久了,染上两分流氓习气,他为了稳住地盘,便和衙门里的一些贪吏勾结,放下本分生理,专事包娼、包赌,到后来,索性把保正推掉,变成艋胛的一条地头蛇,凡是新垦户和外来的移民,想在这一带活动,都得要买他的账,或是在银钱上多少孝敬一点,凡是肯替他做摇旗吶喊的喽啰,至少,也得把他当做郭大爷看,要不然,只要他歪歪嘴,对方准有些麻烦。

  像他这种人物,他居然想挤进天地会,好像若不在会,他就是摆不了大谱,抖不出爷字辈的辈份。他也晓得,从南到北,台地天地会和三合会的力量,在民间各地潜藏着,只要能在会党里插上一脚,日后办事,更会方便得多。但当时会党里一些秘密领导的首脑,多半是饱学的儒士、正直的大绅,对于郭兆堂这种脚踏两条船的算盘,颇为不齿,断然来个闭门不纳。郭兆堂虽跟衙门有勾结,但他所交的都是低级小吏,对于那些中过举,拔过贡的大绅和宿儒,根本撼不动,因此,他心里虽然记恨,却拿对方没有办法。

  自从想挤进会党,碰了一鼻子灰之后,郭兆堂心有不甘,对于会党便有了极深的怨毒,他表面尽管不动声色,暗底下,却时时刻刻想找机会报仇。他到“新美凤阁”来,起初只是躺躺烟铺,过几口老瘾,后来却缠上了红妓阿凤。按照郭兆堂的原意,是想多花几百两番银,把阿凤弄回去做小姨,但很快他就觉得行情不对,因为艋胛阿凤的身价太高,拜倒在她裙下的大有人在,县署的主簿、刑房和户房的主事、班兵里的游击和千总,花了大把银子,也没能把阿凤弄到手,他即使有这个能耐,也得罪不起这许多官场上的人。

  阿凤也跟他开门见山的直说过:

  “郭大爷,你趁早不要打那个主意,我是清倌人,承这许多爷们抬举,我只是陪酒陪笑,使诸位乐一乐,我在风尘里,不能打一辈子滚,日后遇上有缘的,跟他一夫一妻过日子,谁也不要想挖断我的后路……但我在‘新美凤’一天,绝不会冷脸对着诸位大爷。”

  她不但对郭兆堂这样,对那些官场狎客也是如此,那些人你碍着我,我碍着你,互相挤住了,谁也不愿为一个女人去开罪旁的人,这样微妙的关系使阿凤很安稳的躲进空隙,保住了她的身子,不但如此,这些恋她捧她的,仍然常到“新美凤阁”阿凤这边来,呷酒、宴客、谈论生意、商量事情,好像若能借阿凤的别院宴客,就添了脸面。

  郭兆堂就算是其中的一个。

  他在别院的天井里踱着候客;他请的客人,有刑房的主事邬旦,捕目臧俊法,有码头的领工朱五,外号人称猪公,还有新从南边府城来的胡旺,和大众庙口另一位混世的大爷程秀启等十多个人。

  天还没到傍晚,黄脸高瘦的程秀启陪着胡旺先来了,程秀启虽是黑社会人物,但他长袍马褂,穿得斯文考究,他吸水烟,出门时,自带一个烟僮,用布囊替他背着五支擦得雪亮的水烟袋和一大卷卷好的火纸捻子,派头摆得十足,好像这样才能显出他的地位。胡旺倒是很随便,缩着脑袋,挺着肚皮,瞇瞇带笑的,把一肚子主意都深藏在心里。

  “胡大爷,你这个主客先到了,小弟就安心了。”郭兆堂一见着胡旺,便三脚两步的迎上去作揖说:“我怕你事情忙,特意请程大爷就近促驾,怕你不赏光咧。”

  “没有这个事情。”胡旺说:“行客拜坐客,这是当然的,我还没拜会,就劳动郭大哥破费,你真是太客气了,我先把谢字说了才心安。”

  郭兆堂刚把胡旺和程秀启央进屋落坐,院门口又有人报说:码头上的朱五爷来了。这个外号人称猪公的家伙,要比谁的个子都高大得多,他的胳膊粗过海碗,手臂上丛生着一寸多长;又粗又黑的毛,一双手掌伸开来,像蒲扇一样。郭兆堂把他央进屋。又等了好一会,捕目臧才陪着刑房的邬主事来到“新美凤阁”,这时刻,别院的厅堂里,业已亮起灯火来了。

  艋舺阿凤别院的厅堂,一切布置铺陈,不用说是很考究的,金漆的家具,嵌云母石的背椅,雕花的窗棂,都在柔和灯色里浸润出一种华丽的光彩,尤其做主人的郭兆堂,能请到阿凤亲自来待客,整个宴会的气氛,便更显得欢畅热闹了。

  不过,这几个人这一次聚会,却是另有要紧的事情商谈的,酒过三巡之后,刑房的主事邬旦就说话了。

  “今天这一餐饭,原该兄弟做东的。”他说:“最近县衙里奉了上面密令,说是漳州会党头领赖火,密谋连络台地流民,图谋举事。饬嘱南北各地,严加防范……赖火本人虽在龙溪被捕,但他左右得力的党羽:陈山和王铜,却已漏网潜逃掉了,人说:除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所以上面要我们缉拿这两个漏网的人犯——他们在漳州站不住脚,极可能潜来这边。”

  “主事说得不错,”捕目臧说:“王铜这个人,原是在台地闹过事,被府里刺面逐回漳州去的,他在这边民间,关系很多,十有八九会潜回老地方来的。”

  “我想,关于漳州会党一案,胡旺兄是最熟知的了!”郭兆堂说:“所以,兄弟今晚上,特意把胡兄请了来,让他把来龙去脉说一说,也许会对刑房捕拏逃犯有些帮助,假如让王铜在这里生根,那,我们就都没有安稳的日子过了!”

  “对对对!”程秀启附和说:“胡旺兄,就请你把前后的事情说一说罢。”

  “嗯,事情是这样起的,”胡旺阴阴的笑说:“我是常跑各处码头的生意人,消息比较灵通,承衙门里抬举,让我替官家做点事。赖火是漳州天地会的首领,他的人缘、势力都不算小,表面上,他从不出头露面,但他们暗地的活动很厉害。他曾派人到安溪和三邑那一带,跟那边的会党头目连络,促他们出面调解泉漳一带的械斗。又派人到台地来连络府城、鹿港和艋舺的会党,要找机会举事。在龙溪城,据说几处的会党头目有过密议,他们谈到当初台地的朱一贵、林塽文举事不成,都是受了单独行动的牵累,因为台地一有动乱,闽粤两省,可以从容发兵来敉平,假如两边有了连络,台地一举旗,闽粤两省的会党跟着动,那,情形就不同了!闽粤两省要平当地的乱子,势必无法抽调班兵和水师来台,以台地班兵来讲,号称一万人,其实,除去空缺和老弱病患的,只有六、七千人可用,会党竖旗,只要能撑半个月,这边的官兵就完了。赖火他口口声声要把国姓开创的基业恢复起来,所以,漳州府非动手把他下狱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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