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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船主可靠吗?”

  “不成问题。”陈山说:“大吉号”的船主,是我们会党里的人,要不然,他就不会悄悄告诉我了。”

  “那就好了!”大燧吁了一口气说:“你和王铜大哥,费尽心机逃到海外来,可不能再受牵连。”

  “不要紧。”陈山说:“姓胡的跟我不熟悉,假如换是王铜,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们却是跟他见过面的。”大燧说:“他还认不认得出我们,记不记得起在漳洲码头上见过面?谁也不敢说,……我们尽量不出去就是了。”

  前舱是狭窄的,三个人挤在里面低声的谈说着,对于胡旺这个人,大燧和二燧都弄不清他的根底,据陈山说胡旺并不是衙门里收买的网民,他是个很有钱财的富商,也许因为出海方便,或是保持他生意上利益,他跟海防同知衙门、港区的巡兵管带,都走动得很密,如今,很难断定漳洲府抓会党的案子是不是他告密的?但对于这种人,他们却不能不小心的提防着。

  船只沿着西海岸朝北行驶,海上没有很大的风浪,因此,挤在空气污浊的舱里,二燧还能撑持得住,这样,一直受了一整天的闷,到了夜晚,风浪转剧,二燧又呕吐起来,由于呕吐得太厉害,呕吐物从鼻孔里朝外冲,使他流了许多的鼻血,陈山见着很不忍,便对大燧说:

  “好在现在是夜晚,舱面上黑沉沉的,姓胡的又不是夜游神,恐怕早已睡了,我先出去看看,要是舱面上没什么人,我们就扶他出去,透透气,他也会觉得好过,你说怎样?”

  “行……”大隧说:“这种夜晚,就算姓胡的在上面,他也不会认出我们,他没生夜眼啊……”

  陈山去打了个转,招呼大燧帮忙,把二燧搀扶到舱面上去。海上的夜,不像陆上那么燠热闷塞,海风扑面吹荡着,满天都是星子,张布成一张柔软灼亮的网,一直罩到墨色的远方去。船上除去值更的和掌舵的,其余的人都下舱歇息去了。二燧迎着海风调息了一会儿,人觉得清爽了一些,他想起那个留老鼠胡子的胡旺来,便仍坚持着要回到舱里去。

  “这不是闹着玩的,不能为了我,牵连到陈山兄。”他说:“万一出了岔子,在艋舺那边,我们连一个帮忙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你最好多歇一会,”陈山说:“这时候,姓胡的绝不会到舱面上来,大燧说得不错——他没生夜眼,怎会在黑地里一眼就认出你们来?”

  “不,我这已经好得多了!”二燧执拗的说:“好在海程不远,再怎样,也该忍着。”

  两人拗不过他,只好又把他扶回舱里去。进舱时,大燧回眼望望天上明亮的星斗,禁不住有些酸苦,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星空,原是宁和安谧的,在家乡,却有血淋淋的械斗,在龙溪,又有会党事件,这些,都像是层层迭迭的乌云,把人眼前的路给遮盖着,推也推不掉,拨也拨不开,他认真的想想,只要这一回能避过胡旺,到了艋舺之后,租个门面,把门铺设立起来,两兄弟只管打铁,不管旁的事情也罢了。

  又经过一夜的航行,第二天的傍午时分,“大吉号”驶进了沪尾海口,船主替陈山他们事先做了安排,船到艋舺靠泊时,他设法让货主胡旺先离船,趁着码头上人群熙攘忙碌的时刻,关照陈山尽快的带着大燧兄弟下船,一溜烟似的钻进人丛去了。

  艋舺这个新兴的、繁盛的海港,船桅林立着,好些洋人的船只也在码头靠泊。艋舺的市街是拥挤密集的,无数人群在这里汇集,各行各业的交易鼎盛,这里有歌弦不辍的妓馆,有暗设的鸦片馆,那些驻屯的班兵,有些就借住在民宅里面,……这里若干新兴的镇市和屯堡,互相锁结着,从艋舺和隔岸的新庄码头为中心,朝南有柑园、大姑陷、港子嘴,朝北有大稻埕、芝兰一堡、芝兰二堡,朝东有大加蚋、锡口、古亭和大安庄,……它们若断若连的在台北盆地和大科崁平原上展布着。

  连陈山也同样不知道,在这些新垦拓的地方,在这些新兴的繁华城镇的背后,隐藏着些什么?

  这时候,淡北地区业以聚有四十八万多移屯的人口,他们不会注意陈山和大燧兄弟这三个新投入的人,但对尚未成年的大燧兄弟来说,这又是一个全新的世界,要他们去观看、去摸索、去体验了。

  创业和生存都是艰难的,艰难虽很艰难,沉重尽管沉重,还总不能使年轻勃发的生命停滞不前,他们仍必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原先要安然……至少,在大燧兄弟的心里,确是这样想的。

  §第三章

  在艋舺的莲花街中段,一条狭巷里,有一座略微古旧,但却建筑得比较考究的红砖瓦顶的大屋,那是漳籍人士经营的一座妓馆,有些班兵小头目,经常在这座妓馆里狎妓饮酒。这座妓馆不但规模大,姑娘年轻貌美,而且设有黑房,黑房外面高张着官衙着令张挂的禁烟禁赌的牌示,而里面却设有赌局和鸦片烟铺,甚至于专管捉拏烟毒犯和聚赌抽头的衙役、捕目和捕快,本身就是赌鬼和烟云吐雾的瘾君子,连县衙里的刑房主事,也经常到这儿来消遣玩乐,不同的只是不必花钱而已。

  除了这些,这座妓馆还是靠着它的一名红妓出名的,这红妓艳名叫做艋舺阿凤。妓馆当初原有个名字,等到阿凤艳名远播,飞快窜红以后,有生意眼的老鸨子便依据阿凤的名字,替妓馆取名叫做“新美凤阁”,由此可见艋胛阿凤这棵摇钱树具有多么大的魔力了。

  这一天,在阿凤所住的别院里,有人设宴请客,做东的是莲花街一带曾做过保正的郭兆堂,这个肥胖斑顶的汉子,原在竹堑那边的屯区做过垦首,后来积了一些钱,便把他领有的垦地交给他兄弟管理,他自己带着眷属,到艋胛改行经商,由于他有财势,在艋胛这个五方杂处的港市里,他光凭钱财还不够,必得要拉拢一些同籍的移民和跑码头的汉子,成帮做伙,才能站得稳当,衙门里看他在地方上算得是混人头的人,就拉他干了一任保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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