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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听您的口音,倒不像是本地人。”

  “不错,”那人说:“小地方河南。”

  老董先生急着摸他要摸的烟袋和门牙,也没甚介意那人说的话,那条通过坟场窄的原路是黄沙路,久旱不雨,路面的流沙足有一两寸深,伸手去摸烟袋,就像在浑水里摸鱼一样难。

  “您敢情是丢失了什么东西?”那人说。

  “嗨,甭提了,”老董先生埋怨说:“真是活见鬼的怪事情!我刚刚骑驴过来,想打火吸袋烟,后衣领上的小烟袋,却像叫谁拔了一把似的,滑到地下来了,我勒住牲口,翻下驴背来摸烟袋的,一付老花眼镜又滑掉了!我摸眼镜摸在驴腿上,驴打了一个蹶儿,又蹶掉了我那独一颗门牙!……”

  “您摸这老半天,可摸着了没有?”

  “只摸着了一付眼镜框儿,镜片叫青驴蹄子跺碎了!”老董先生苦着脸说:“我活了这一辈子,从没遇着这种倒霉的事情,东西没摸着,青驴又冲着我撒骚溺,弄得我一头一脸的驴骚!”

  “嗯,我也闻着了!”那人说:“幸好您老先生是个舞酸文弄臭墨的老骚人,人在骚中,久而不闻其骚,还能耐得了这股驴骚气味,换是我,只怕三个月都喝不下露水珠儿了!”

  “您怎能把文人的风骚,跟驴骚混成一谈呢?”老董先生摸不着烟袋和掉落的门牙,已经郁了满肚子的火,一听这话,就直着嗓门儿,跟那人抬起杠子来说:“此骚迥异乎彼骚,你这样混扯,分明是不解骚,一瓶不响半瓶摇,你准是装了一肚子酒糟!”(酒糟,高粱等蒸酒的材料,使用二次后废弃,北方通常用以饲猪,此处是指人愚笨如猪的意思。)

  “嘿嘿嘿,”那个人听着老董先生的话,反而喝喝的大笑起来:“我说,老先生,风骚也是骚,驴骚也是骚,天底下,一笔写不出两个骚字来,我没觉得拿这骚比那骚,有什么不妥当,啃经书,背八股,食而不化的老冬烘,甭说骚得像驴,连那股酸味,也有驴肉的味道,板起脸抬大杠儿那股子拗执劲儿也跟驴差不多,至于写诗作文,不但惹骚,还有几分腐臭气呢!……当然,我说这话,并非转弯抹角的骂您,在北乡,算是‘蜀中无大将’,您老先生总还是一方的‘才子’呢!”

  老董先生转念一想,天上黑云越积越厚,眼前更见不着路影儿了,我何苦跟这陌生的外方汉子斗嘴?万一落起雨来,自己既没带蓑衣又没带雨伞,只怕要被淋成一只落汤鸡了!他既不是指名道姓的骂我,就打点儿马虎眼,算了罢,还是摸着烟袋再讲。

  “咱们甭再抬大杠儿了,”他说:“我呢,没有您说的那么酸,又称不得什么才子,只不过北乡不识字的居多,平常央我写写婚丧喜庆的对联,卖田买地、析产置产的契约,念念远人书信,弄弄鸡毛蒜皮的状子。”

  “这可真是用牛刀去杀鸡了!”那人说:“您原该是套上马蹄袖,翘屁股伏丹墀的料子,可惜朝代一换,废了科举,只算一个过气的老酸丁,不得不在乡角落里团小馆,混人家几升麦子束修填肚皮,我都在替您抱不平呢!”

  这番话,真是说进老董先生骨髓里去了,想当年三更灯火五更鸡的熬过了十载寒窗,那样子发奋苦读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着那一份梦里的功名,甭说喝那三杯御酒,头插两朵金花,做那披红跨马的状元郎了,就是能弄个举人,也有放出去为人父母的风光日子,甭论收红封,贪墨财,略略拢拢袍袖,也不至像这样窝在乡角落里,忍受这种日落西山的清贫……对方把自己看成个酸丁,其实自己连酸丁也没摊得上,只做了半辈子场场落第的老童生。为了强充壳子,还得当着人面,说是早把功名利禄看淡了,毕生只羡陶渊明……

  “张大哥,”老董先生叹口气说:“听您说话,也竟像个文墨之人,难得懂咱们的甘苦,可是,我倒是个淡泊人,倒不稀罕那份功名……”

  “我哪是什么文墨人?”那人说:“我是张飞的后代——卖肉的出生,虽是粗贱些儿,自问生平行事为人还算实在,像那种口是心非,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当,却没曾干过。”

  这话一说,又戳在老董先生心里那个不为外人道的烂窟隆上,老董先生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不是红,是赤赭赭的变紫了,是红?是紫?横竖天黑,也看不到。

  “还没摸着?您那烟袋?”

  “连一点鬼影儿也没有。”老董先生说:“这块地方,全都摸遍了!”

  “我来帮你摸罢!”那人悉悉索索的挨过来说。

  “那敢情太好了!”老董先生说。

  “也许真的有鬼,烟袋杆儿不是一根绣花针,在七里坟这种野鬼窝里。您听这风吹得多急,那边的鬼火有笆斗大,一前一后的绕着坟头追滚,嗯,……”那人阴惨惨的说:“嗯,你听着没有?那啾啾的鬼叫!”

  可怜老董先生的耳朵已经不太灵,眼上又只戴着一付空镜框儿,变得半瞎半聋,看也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听也恍恍惚惚的听不真切,听他若有其事的这么一形容,心里早就害怕起来,两只伸在浮沙里摸索烟袋的手,抖得像在沙盘上扶乩一样。

  “除非您张大哥……亲眼看见,就不要盲信世上……有…有什么鬼!”老董先生的上下牙同室操戈的打起架来,心里越是劝解它们不要打,它们格格的打得越凶。

  “您身上有些冷罢?”那个人说。

  “不……不……不冷。”老董先生说。

  “我试试。”那人伸手握住老董先生穿单衫的膀臂说:“您是上年纪的人,干瘦干瘦的,皮下没油,挡不得深夜里带露的风吹呢!”

  天哟!这哪儿是只人手?!老董先生觉得自己的膀子上不是人手,简直是一条凉凉滑滑的蛇,又像是一把卖肉的屠户用的五爪钢钩,把自己钩得紧紧紧紧的,一股森冷无比的寒气,隔着衫子和皮肤,朝人心里渗滴,连身上的血也快被他逼僵了。

  “不……不用试,张大哥!”他几乎是哀求的说:“我……我真的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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