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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偶尔也有一些旱闪的光,在远天抖动,一些飞舞的火萤儿落在柳叶上。

  总之,那是个很适合谈鬼的夜晚。

  “昨天我路过丁头屋的私塾馆,馆里的老董先生的那匹青驴死掉了,老董先生也叫鬼吓出病来,董奶奶要买些香烛,去七里坟他遇鬼的地方烧一烧,那老古董还不肯向恶鬼低头呢!”

  谈鬼的话匣子,是长工老乔先扯开的,紧接着,手摸茶壶的加农大怕就问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又是七里坟那鬼地方闹出来的乱子。”

  “怎么回事?还不是老古董太迂板,不肯听人的劝,”老乔说:“教书先生,老脾气拗起来,直如一条牛,人怎么劝他,他也不肯听的……我早就跟他说过,七里坟那座乱葬岗子,埋的多半是没名没姓的凶死鬼,连土地庙里的纸钱都敢抢的,要他小心点儿,把那儿当做老虎出没的景阳岗,千万不要摸黑走夜路穿过七里坟,哪怕你为人再正经呢,鬼不到塾馆来找你已经够了,你怎能半夜三更的骑着青驴直闯鬼窝,遇着鬼,吓出病,怎样也不能怪那鬼不好,全是自找的。”

  “嗨,孔老夫子说的不错,敬鬼神而远之!”加农大怕念过几年古书,说话就有些摇头晃脑,彷佛他那大斑顶的葫芦脑袋里装的玩意儿总要比旁人多些,他立即同意老乔的话说:“老董先生,委实不该去冲犯恶鬼的。”

  “这个鬼倒还不算甚恶,他并没有追魂索命似的对待老古董,只是先开了他一个玩笑,后来……后来翻了脸,粗声嗓气的反训了老古董一顿——因为老古董教书教了大半辈子,从没被旁人训过,一向都是板起脸,拍着戒方训人的……”老乔抹抹沾在烟袋嘴儿上的口涎,干咳几声,吐出一口痰来说:“依我看,老古董不一定是吓病了的,八成是气病了的,我临走,还听他擂着床在喊叫说:我这私塾还能教吗?——人没批断我,鬼却都训起我来了!这可不是乾坤颠倒?!”

  接着,老乔换装了一袋烟,用他那常年粗浊的嗓子,词不达意的转述那个故事,说是老董先生到南大荒南边的集市上去买纸墨,碰着个早年的同窗,如今已过气的老秀才,拖他进酒铺喝晚酒,两人相对唏嘘的话了一阵子旧,又酸不拉叽的论了一阵子文,等他俩酒到三分,夜也快到了三更。

  老董先生踉跄撞出酒铺,就要牵牲口回塾馆。

  那老秀才一把把他给拉住了说:

  “老哥,你既耽误了时辰,还是回我屋去过一宿罢,南大荒没有人烟,七里坟又是个经常出鬼的脏地,万一遇着什么邪气,你究竟是上了年纪了……”

  “哪儿的话?”老董先生说:“咱们都是饱读经书,心怀正气的人,俗说:一正逼三邪,什么秽物敢挡着我的驴头?南大荒,我常走,从来也没遇上什么邪魔鬼祟的事情,如今趁着凉风,正好赶一程夜路醒醒酒。”

  那老秀才留不住他,只好由他骑驴走了。

  老董先生离开集市朝北走,南大荒地势空旷,果真是凉风飕飕的,吹得他好不惬意,星月在天,路影分明,他趁着酒兴,便在驴背上朗声诵起他自做的诗文来,他念诗一来是借着自己的声音壮胆气,二来是因着乡角落里没有几个人能解得他的诗文, 只有大声的念给鬼听。

  念着念着的,驴就到了七里坟。

  他抖缰经过坟场当中的窄道时,大块乌云挡住月亮,天色说变就变了,当时,老董先生也没有为意,夏夜的天气像疯人的脸,喜怒哀乐没准儿的,莫说起乌云,就是突来一阵暴雨,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乌云掩住月光,天变得沉沉黑,也使他有些苦恼,因为老董先生经书啃的多了,两眼老花得紧,即算戴着那付玳瑁边的老花眼镜儿,暗夜里看东西,还是不灵光。

  他身上带的有火刀火石,(乡野上常用的发火器)想打火纸媒儿,拔下别在后衣领上的小烟袋,捺袋烟吸吸,谁知等他反过手,去后颈上拔烟袋时,那烟袋却哗唧一声,自己滑落到地上去了。

  “真是有鬼!”老董先生自言自语的叽咕着,赶紧勒住驴缰,喝停了牲口,翻身下驴,蹲下来摸他那杆一向心爱的小烟袋,他那烟袋不值几个大钱,值钱的是那只老汉玉的烟袋嘴儿。

  他蹲下身摸了一个大圈圈,肩背上都摸出汗来,不但没摸到他的小烟袋,又因为伸着脑袋,一股劲儿低着头,哗唧一声,把个玳瑁边的老花眼镜又弄掉在地下去了,他心想,人蹲在这儿没有动,眼镜落下来,也 只落在面前,伸手慢慢的摸,总会摸着的,他伸手慢慢的摸过去,摸着的不是眼镜,却是他的那匹青驴的后腿,黑地里,那匹青驴不认人,突然打了一个蹶儿,这一蹶,正蹶在老董先生那张惯诵诗文的脸唇上,不轻不重的蹶了他一个屁坐儿,朝后跌在地上,这家伙,使老董先生除去摸烟袋,摸眼镜之外,还得摸他那颗仅剩了装点门面的大门牙。

  “哎……唷,哎……唷……”老董先生双手摀着被驴踢肿了的脸,吐字不清的叫说:“真……真……真的有鬼!这畜牲竟踢起我来了!”

  那匹青驴才不会听懂老董先生的埋怨呢,后腿微分,水淹七军似的,哗哗啦啦就是一泡骚溺,迸溅了老董先生一头一脸都是骚汁儿!老董先生动了火,手扯着驴尾巴,打算站起来把那匹青驴打一顿,谁知他这一扯,驴朝后一退,就听见嚓一声响。嗯!好像是眼镜,老董先生急忙松开手,顾不得打驴,先去捡起他的眼镜来。

  他把眼镜捡到手一摸,眼镜还是好好的,只是缺了镜片儿罢咧!

  “活见大头鬼!驴蹄子什么地方不好踩踏?偏生踩踏在我的眼镜上?!我这老花眼睛,不戴眼镜,不是成了睁眼大瞎子吗?”

  “不会的,不会的,”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个阴不阴,阳不阳的怪声音说:“您是北乡丁头屋里团馆的老董先生,既会教子曰,又会作诗文,哪能自比睁眼大瞎子——那是称呼不识字,没念过书的土佬乡愚才用的字眼儿,加在您头上,岂不是太委屈了?”

  声音虽很怪气,话头儿听来却带着三分奉承,老董先生听在耳里,倒是满受用的,只怪这个人来得太突兀,刚刚骑驴一路过来,并没觉得身后有人呀?心里一纳闷,嘴上就说:

  “您是多早晚跟下来的?怎么我没见着?”

  “嘿嘿嘿,”那个人笑说:“我就住在这附近,黑里没事干,路边上坐着歇歇凉,刚才南边吹过来一阵酸风,驴蹄子得得响,我就知是您骑牲口回塾馆来了,不敢挡您的驴头,让在草沟里坐着,等驴过去了,才敢跟您开口讲话,冒失,冒失!”

  “您贵姓?”老董先生问说。

  “不敢,”那人说:“小姓张,张三李四那个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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