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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好不容易的,那人才松了手,嘘口冷气说:

  “其实,冷点儿倒不要紧,只要不是心虚胆怕就好了——前没几天,就在这条路上,嘿嘿,我不是存心吓唬您,……也就在这个地方,大荒南边有个平素自称不怕鬼的老头儿,偏在这儿撞上了鬼,硬叫吓晕了,二天天亮遇上我,把他背回屋,撬开嘴来灌姜汤,才把他灌活!……他说他看见那个鬼,最先长得像我一样是个人,两人还坐在那边的石碑座子上聊天话鬼呢,后来话不投机,互相抬起杠来,老家伙争说世上没鬼,那人偏说有鬼,老家伙说气话,说是真有鬼,让他露个鬼脸我看看,我才相信!那人笑笑说:这还不容易,只恐你真的见着鬼,会吓得魂飞胆裂,口吐苦水,也许就翻起白眼翘辫子了,那可不是罪过!……那老家伙是个背着粪箕儿拾大粪的,听了这话不服气,掂掂手里的粪杓说:只怕你没那种唤鬼的能耐,要有,不妨唤个鬼来变给我看看瞧,我瞧得顺眼,点个头就放它走,瞧得不顺眼,只怕手起一粪杓,打得它嗷嗷的鬼叫!……那人说:不用唤什么鬼,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就是个鬼!你要我变个什么样儿?还是显显我的本来面目?那时不像今夜,天上起乌云,那夜没有什么风,乱坟冢里飘着些薄薄的夜雾,月色烟迷迷的,老家伙瞇眼把那人瞧了又瞧,瞧来瞧去是个人,就说:老哥,你甭开玩笑,想吓唬我,我是不怕吓的!……那人说:既然不怕吓,那更好,我就变得恶些儿罢!说着说着,猛可地站起身子,尖尖的一声吱叫,那雾就拢了过来,变成绿惨惨的颜色,连月光都跟着变绿了!”

  “有……有这等的怪事?”老董先生一屁股坐在沙地上,烟袋也忘了摸了,只管一阵一阵的打着寒噤。

  “在七里坟,这有什么稀奇?”那个人说:“老家伙一瞧不是势头,背起粪箕儿就想跑,谁知两条腿不争气,早已吓软了,就像您这样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我……我……不是怕,只是……是两腿蹲得太久,硬蹲麻了。”

  “我可没存心笑话您,老董先生。”那人说:“我是说那个嘴硬心虚的老家伙。”

  “我的心倒是实在的,”老董先生自家宽解说:“还是那句老话:一正逼三邪!我虽是空着两手,却有满肚子经书护着,就算世上真的有鬼,也……也怕磨难不得我的!那些经书,足能压邪。”

  那人从喉管里挤出一串干哑的笑声来:

  “就算一正逼三邪罢,您今夜窝在七里坟的鬼窝里,也得防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何况有些自命正经的人物,成天把经义挂在嘴头儿上,那颗心却又黑又黄,人老了,骚劲儿不减,枕底下还压着‘桃花庵’、‘肉蒲团’,做着西门大官人的春梦——那也能压得邪?!”

  这一回,老董先生哑口无言不说话了——他枕头下面,真是压着这两本淫书,不知怎会被这人一说说中了的?转念再一想,这家伙不会就是个鬼罢?可就更害怕啦!嗨,窝在这鬼地方,叫他纠缠住了,可不是好玩的,那支旱烟袋,宁可不要了,还是卅六着,走为上着,骑上牲口走罢……谁知念头这么一动,对方又说话了:

  “我说,人一窝在这种地方,遇上了鬼,就甭想走得掉了,可不是?——那个老家伙想跑没跑掉,就瞧见那人伸手朝脸上一抹,他就着月光再一瞧,我的老天,哪还是刚才那个人?!只见他头上缺了天灵盖儿,骨嘟嘟的涌着鲜血,好像一锅滚开的高粱糊儿,两眼翻得酒盏大,全都是白眼珠,一排焦黄的门牙足有两寸长,牙尖朝外卷,反包着上嘴唇,身上穿的是前朝‘勇’字号衣,全都鲜血染透了,扯前胸搭后胸,直贯着一杆断折了的长矛!恶形恶状的,挡着他的面前蹦跳,一边跳,一边还吐气咻咻的说:老伙计!怎不拿你那粪杓打我?!”

  “,够了……够……了,张大哥,您甭再讲下去了!”老董先生简直在那儿哀叫说:“这……这太恶心人了,我胃里有东西朝上翻,您再讲,我就会吐了。”

  “嘿,摸着了!”那个人岔开话头,也叫说:“摸着了,这可不是您的烟袋,倒插在草丛里,呃,您拿去吸袋烟,压压胃气也好。”

  他把烟袋从黑里递了过来,老董先生接在手里一摸,不错,这正是自己那杆摸半晌没摸着的对象儿,急忙道了谢,从腰里取出烟丝袋儿和火刀火石来,火刀火石一取到手里,老董先生的胆子就壮了些,传说鬼是怕火的,燃一袋烟捏在手上,鬼就不敢欺近人身了。

  他把烟袋嘴儿朝嘴里一塞,就觉得全不对劲,这烟袋儿怎么弄的?沾上了一滩稀狗屎,黏乎乎的一股瘟臭味儿熏头脑子!用舌尖裹一裹,越裹越不是味道,一时也没心肠打火了!哇的一声,翻江倒海的呕吐起来。

  “这是怎么了?”那个人说。

  “倒霉!”老董先生差点儿用三字经骂出来,但还是哑子吃黄莲,骂不出口,对方在黑里帮自己摸烟袋,摸着了就递在自己手上,天这么黑,他又没长夜眼,怎知烟袋嘴儿沾没沾上狗屎?

  “刚刚我忘了摸一摸,”那人说:“这儿常有人用蒲包裹了死孩子来扔,惹来成群红眼野狗,到处乱拉尿屎,也许……也许您那烟杆嘴儿朝下栽,无巧不巧的,正栽在狗屎上了!”

  “呕,呕!”老董先生吐了又吐说:“可不是狗屎怎么的,今晚上,我倒霉算是倒透了,先惹一身驴骚,又吃了一嘴狗屎……”

  “这真是,”那人说:“又骚又臭又带酸!”

  两人正说着,一阵风挟着沙烟飞卷过去,紧接着,劈哩啪啦的就来了雨点,就这么下起雨来了。

  “糟糕,下雨了!”老董先生爬起身来撮驴说:“我得赶紧上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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