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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小癞痢双手抱住头,独坐在较远的火盆边,凝神默想着,愈想愈觉得今夜有些颠颠倒倒的,像是一场纠结不清的乱梦。事实上,这又不是梦,五个裹在棉被里的人,全是自己打冰窟窿里拖上来捞上来的,可是做梦也没料到,其中一个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这姑娘偏偏又是葛家瓦房那个濒死的小主人的养媳。

  他不能不为这事苦恼着,心里留下的图景仍是那样的鲜明,朵朵活火似的石榴花,正比映出她年轻盛放的春华,她应该那样笑着,在温风和艳阳下活着,而她只是一个将死的病人的养媳;他能朦胧的想得出一个做养媳的生活,挨骂受气,端汤送药,也许还不及一个媪婢,要不然,她决不会冒着寒风大雪,在黑夜里逃离那个地方!……自己这算是救了她呢?还算是害了她呢?

  也许只有她才能说得出来了。

  雪花还在更房外面旋舞,夜,一更比一更深沉。

  他实在怕想到明天,明天,这四个汉子会醒转来,葛家瓦房也会来人,他们会把这姑娘像罪犯似的押解回去,那时刻,她也许会泣怨着:为什么不让我死?!想到她潮湿的,哀怨的泪眼,想到她阴云般的绝望的神色,小癞痢的心就有些粘糊糊的,软得几乎撑持不住自己沉重的脑袋,这种感觉,是一向没曾有过的。

  忽而他想起这只是今夜,他是在看护着五个溺水受冻的人,他费尽力气,打冰窟窿里捞救他们上来,当然巴望他们都能活转过来。

  他抬头望望那五个裹在棉被里的人,他们僵直的挺卧在五条长长的被筒子里面,像是五捆高粱杆子,昏昏暗暗的灯火,描出他们青白的脸额来。

  鸡在远远的地方啼唱着。

  他有些焦急,但他还得耐心的等待着,依照古老的说法,掺和了他自己的经验,但凡是受冻受溺的人,经过这样救治之后,两个时辰之内,他们的脸色要是转得红润,有了血色,那么他们就有救了,假如脸色不转变,还是这么青白冷硬的话,那就是凶多吉少……

  他把壁洞里的油灯剔亮些,掌着灯移近那些人脸,一个个仔细的察看着。最边上,一个留山羊胡子的小老头儿嘴在动,另一个黑脸汉子的脸色正在逐渐的转红,另外两个变化得略慢一些,只有那个姑娘的脸,仍然苍白苍白的,不见一丝半点的晕红。

  明知即使救活她,也是让她回到葛家瓦房去受苦,此时此刻,眼见她就要这样的死去,小癞痢说什么也于心不忍。

  是了!……他自己心里嘀咕着:全是那只湿兜肚儿和小衣没脱掉的关系,若不把它们剥脱掉,她这条命是没法子救得了的。

  想虽这样想着,人却呆呆的没动弹,他立刻又想起白胡子甘老爹吩咐他的话来:“老古人立的规矩不能坏!若不是为救她的命,把她脱成这样,业已太过份了呢!”……他完全弄不清,有什么样的老古人立了这种规矩,把一个明明能救活的人放在这儿耽误着,而那看不见的老古人,看不见的规矩,经由拖白胡子的嘴里吐出来,竟会像千百道麻索似的,把人的手脚紧紧的捆束着。

  小癞痢这样呆了一忽儿,突然又想道:如今正是夜晚,外头飞着大雪,一时决不会有人来了,要不趁这个机会动手救她,等到天亮,她在变成一其僵冷的尸首,永远活不转来了!

  他打了一个沉沉的呵欠,觉得眼皮很涩重,须得费力才抬得起来。虽说很疲倦了,脑子里的游离的念头,却仍像风里张挂着的断网上的游丝,飘来荡去的,在这宗事上缠绕着。

  终于,他朴拙的脑子里,也想起两句老古人说的话来,记得那是娘生前爱说的:“为人只要存心正,半夜敲门不吃惊。”我小癞痢怎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姑娘就这么变僵变冷呢?真是的,只要我不想胡涂心事,凡事为救人着想,什么事做不得?!

  “天灵灵,地灵灵,举头三尺有神灵!”小癞痢啪的一声跪下来,诚心朝空里祷告说:“我小癞痢困困盹盹的,一心想救这位姑娘,神灵做个见证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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