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红丝凤 | 上页 下页


  “你当真舍命的下水去?冰寒砭骨的,人一下去就会给冻晕,”徐小锁儿说:“不要等我回来时,连你也冻倒在里边,那可就更糟啦。”

  “你甭管。”小癞痢已经脱了窝鞋,扑通跳下水去,冒出头来说:“我还不至于那么脓包!你快去快回,落水的人一出水,就得抬走,要不,一会儿就硬了!”

  徐小锁儿拎着灯笼,一路飞奔去办事,一扑进村子,便惊天动地的喊叫起来:“河面上,葛家老庄的冰橇出了事啦!人全翻落到冰窟窿里去啦!……快去帮忙救人吶!”

  人命关天的大事,片刻间惊骇了前后甘家村;早年里,虽也有人落进冰窟窿,可从没像这一回,五六个人一起滚落进冰窟窿,转眼功夫,村上的一群人,拎着灯笼的,背着长竿长索的,打着火把,抱着被盖的,齐齐的奔向河岸边来了。

  那儿可不是小癞痢吗?浑身冻成酱紫色,双臂抱着胸脯,赤着两脚,在冰壳上疯狂的蹦跳,嘴里发出嘶呵的怪声;徐小锁儿急忙递过酒壶去,他像牛饮水般的喝了半壶,又把剩下的倾泼在身上,猛力揉擦一阵。

  有人移转过灯笼,发现那边的冰雪上,躺了三个直腿直脚的人,活像长条冰冻的青鱼,浑身上下,还粘着冰渣儿和雪粉。

  “老天!真亏得小癞痢,换旁人,谁也没这个能耐,跳进冰窟窿去捞人。”前甘家村拖一把白胡子的甘老爹说:“你再不穿衣裳,要冻坏了!”

  “不。”小癞痢说:“这三个,烦老爹央人先抬到更房去,压出他们肚里的积水,试着救一救。冰壳下面还有人,我再下去捞。”

  小癞痢一共从那个冰窟窿里捞上五个人来,其中四个男人,一个年轻轻的姑娘。人们把这五个人扛到更房里去,手足无措的忙乱着,有些主张用冻僵的方法救他们,有些人却主张先救溺,甘老爹说:

  “癞痢早先在冰窟窿里救过人的,得找他拿办法。”

  “先把他们头朝下,脚朝上,压出肚里的水。”小癞痢赶过来说:“再撬开他们的牙关,灌进姜汤去,然后,得剥光他们里外的衣裳,使毛巾拭干身子,用酒搓擦一遍,把他们包裹在棉被里,让他们自己醒。”

  一伙人忙了半个更次,遇上了一个难题——落水的那几个男子汉好办,唯独对这个姑娘没办法。葛家瓦房是北边的大户人家,这姑娘是他们家的养媳,如果按照小癞痢所说的那种办法,当着人把她里外衣裳剥得精光再施救的话,那,剥的不再是衣裳,而是葛家的脸面,除非葛家的人亲自到场,谁也没有胆量动手剥她!

  “该你想办法了,癞痢!”徐小锁儿说:“救人的主意是你出的,动手也该你动手。”

  “我看,甭脱她的湿衣了!”甘老爹说:“就这么替她多裹上一床棉被,也许能救得活的。救人固然要紧,葛家可丢不起这个脸面呀!”

  “这不成!老爹。”这回,小癞痢迸起来说了:“救治受冻的人,非得先脱光衣裳不可,要是把湿衣钉在身上,那她决计是活不转来的。大伙不愿脱,我来替她脱,养媳也是一个人,也算一条命,救她的命重过顾全葛家的脸面,可不是?!”

  她的性命,算是小癞痢跳进冰窟窿救出来的,如今,小癞痢坚持着救人救到底,大伙儿虽觉按照传统风俗,有好些地方不妥当,但总觉得放着人不救,理不正,气不足,只好移过灯笼,放小癞痢过来了。

  灯笼光细碎斑斓,旋映在那姑娘的脸上,跨进人丛的小癞痢仔细朝她望一眼,就不由自主的发起楞来。天下竟会有这种巧事儿?这逃亡的葛家养媳,正是几年前在后甘家庄碾盘上歇脚,向他问路的那位姑娘。人说:被冻晕了的人最好看,这是一点儿也不错的。这姑娘紧闭着两眼,弯弯长长的浏海贴在额头上,睫毛上粘着的碎冰渣儿已化成水粒,彷佛是哭泣时涌出的珠泪,她的脸泛出青白颜色,两颊间还漾出一缕笑容……

  那彷佛是她接了他撷给她石榴花时,她脸上漾出的笑容一样。

  但他没有心思再回想那些了。他动手解开她棉衣的钮子。多少年来,他没有接触女人,尤其是这么一个常留在他梦里的年轻的姑娘,他的手有些颤索,指尖也有些控不住的痉挛。姑娘身上的湿衣湿裤,被他一层层的剥脱下来,到了还剩一只红绫兜肚儿和一条短短的小衣时,甘老爹用吩咐的口吻说:

  “好了,癞痢,这已经够了,千万不能再脱了!你替她抹干身子,使酒搓擦了,赶紧把她用棉被包裹起来罢!……我业已着人骑牲口,赶夜去通报葛家了,你在这宗事上,总算尽了力。”

  “我说不成呀,老爹。”小癞痢还在固执着:“有一丝湿布纱挂在她身上,她也活不转来的。”

  “那只好听天由命。”甘老爹冷峻的说:“老古人立的规矩不能坏!若不是为救她的命,把她脱成这样,业已太过份了呢!”

  莫说是担水巡更的穷小子小癞痢,在前后甘家村里,甘老爹说的话,任谁也不敢违拗的;小癞痢没办法,只好把那只兜肚儿和那条小衣留在那姑娘的身上,使毛巾替她的身体抹干了,喷酒搓擦一番,再取棉被把她包裹起来,跟另外四个人,排放在干草上面。

  “大伙儿没事,如今都可以回村去了!”甘老爹又招唤说:“癞痢,你今晚上越发辛苦到底,单独留在这儿招呼着,也许待会儿有人醒过来,总得有人送汤送水什么的,明早上葛家老庄来人,是死,是活,咱们如数交给他们,那就没事了。”

  人像潮水,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了,连巡更的徐小锁儿也没留下,偌大的更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守着一盏燃在壁洞里的,昏昏暗暗的小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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