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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嗄!有这等事?你以为大爷的洋钱是假的,我是将钱买货,高兴纳她做小,你管不着,老子今天看上了她,你非卖不可!”

  “我说不卖就是不卖。”老头儿的肝火,也炽旺得很,一丝都不肯退让,他说:“咱们是死过多回没死掉的人,受你们北洋军的气,受得太多了!走遍天下,也只一个理字,谁也不能把它倒着写,我有理站得正,难道还怕你不成?!”

  双方这样大声吼叫着一僵持,众多的饥民都涌汇过来了。刘二虎一向是心高气傲的家伙,仗恃着有枪在手上,哪会怕那些面呈菜色的饿民,他拔出枪来,指定那老头儿说:

  “老家伙,你替我乖乖的听着,我一不偷,二不抢,按照五块大洋的价钱,把你闺女给买下了!钱,我扔在地上,这雌儿我要立时带走,你若不服气,尽管到衙门告我去,哪个衙门都行,——只要它们能办得了我!”

  他说着,果真掏出一迭银洋来,撒在老头儿面前,朝两边一呶嘴,他那些随从的兵勇,就上前去架起那个闺女。闺女一张脸吓得白煞煞的,大声嚷着救命,那老头儿扑上去拖曳他的女儿,被刘二虎拦腰一脚踢倒在地上,他挣扎着朝起爬时,另一个兵勇捣了他一枪托,把他重新捣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其余的饥民,都是妇孺老弱,无法在枪口的威逼下救人。不一剎功夫,童武和刘二虎两个,就把那闺女给抢走了。

  “你们敢?……你们……敢?!”那老头儿仍然挣扎起身来,嘶哑的叫着:“你们这些畜牲!……她是人哪!”他那种声音卷进风沙,飘着,撞出空幻的回音来,但伴着那叫喊声的,是一串醉意的狞笑和一串远去的马蹄。

  这跟人被狼衔去,虎叼去没有两样。

  燎原之火

  饥民们在生死边缘上,挖心割肉的出卖儿女,原指望善心人领去养活,使他们不致全家饿死。但决不愿,有人仗恃财势,把人闺女买去凌辱。麻皮刘二虎这种逞凶的作法,激起灾民们极度的愤慨,他们成群成簇的聚在一起,咒骂着,吼叫着,有的揎拳抹袖,要去找刘二虎去拚命的。但他们都是妇孺老弱居多,又一直忍饥捱饿,走不动路,直不起腰来,哪能冲着北洋军的枪口,到城里去找刘二虎拚命呢?!他们正在嘈嚷,就听有人说:

  “你们不要空叫唤,业已有人把这事告诉赵擎天赵武师去了,他一路护着咱们过来,唯有他能拿出主意。”

  “赵武师跟他的朋友来啦,”有人说:“咱们听听他能拿出什么样的主意来罢!”

  在这许多灾民里面,提起赵擎天来,没有谁不闻他的名的,大伙儿都知道他是中州的人豪,拳脚武技,无人能比。但他只是开武馆授徒,从不在江湖上走动。这回闹大荒一开始时,他曾以余粮放赈,前后放了十九天;后来,余粮放完了,连他自己也变成饥民,他领着两个拜兄弟,诨号出闸虎的祝申,和诨号过街虎的孟仲,还有几个徒弟,跟饥民裹在一起朝东逃,落脚在老黄河滩上。

  “列位乡亲长辈!”赵擎天来到人群当中,强自按捺着性子说:“北洋军里的麻皮官儿,仗势欺人的事,我听说了。如今他们关上城门,架起机关炮,借着防疫为名,不让咱们进城去,甚至连一粒米都不肯拨来赈灾,咱们要是硬闯,人身都是肉做的,再怎样也搪不住枪子儿!如今,咱们得忍耐点儿,先挑出年轻结壮的,每人找根棍棒,编成队伍,攫着机会再动手夺枪;一方面找那麻皮算账,一方面破官仓,抢粮活众。要是一味嘈嚷,那只是乌合之众,成不了事的。”

  “赵武师说得不错!”一个老头儿说:“要是不忍气,硬拿人身去撞枪口,那是不成的。咱们就照赵武师所说,先编起队来,每人削支木棍准备着,只要北洋军敢出城,咱们就先设埋伏,打他个措手不及,……能夺得他们的枪支,事情就好办了。”

  “对!”另一个说:“他们有枪,咱们有人,十万饥民声势大,谅他们也不敢大开杀戒,咱们只要他们拨粮出来救灾,捆出那麻皮,逼他把被抢的闺女放回来就成了,要不然,咱们只有硬拚啦。”

  “只要编成队,进退有序,有个仗阵在,徒手一样能抗得洋枪。”赵擎天说:“想当年各地起刀会,跟有洋枪的杆子们对阵,还不是照样打得他们狼烟奔窜!人,只要有胆气,临阵不慌不乱,不是不能胜过北洋军的。……不过,豁命拚搏,只是不得已的办法,咱们不妨一面准备,一面纠合几个代表的,到那边先跟对方讲道理,要是守城的能按咱们的条件,放回闺女,拨出赈粮,严办肇事的麻皮,咱们就不必找仗打了。”

  “那当然。”好些人附和说:“咱们只是逃大荒,求活命的,谁愿没事找事,只要不受人欺逼就成啦!”

  赵擎天听大伙儿这么说,当时就在风沙里挑人编起队来,临到黄昏时分,一共纠聚了近两千汉子。分为三大股,九小股,使用削尖的木棍当武器,敲掉油瓶底儿当成螺角,撕开被单当旗号,成立了灾民防卫团。同时,在当天的傍晚,赵擎天就到了铜山北关外面,见了北洋军的哨兵,指名求见北洋驻兵的统领。

  “咱们是代表饥民来的,”他说:“十多万受灾的露宿在黄河滩上,有的生瘟带病,老弱妇孺,都熬饥受寒,你们关城门,锁米仓,不拨一粒粮来赈灾,咱们都忍气吞声没讲话;今天却有个麻皮官儿,到黄河滩的人市上,硬抢夺人家的闺女。咱们要见你们的头儿,当面把话说明白,他要是讲理,就得依咱们的条件,把被抢的人放回来,严办肇事的;要不然,咱们只有被逼上梁山,豁命玩了!……烦你通报一声罢!”

  “我看这事行不通,”一个哨勇说:“实对你说了罢,你说的麻皮官儿,正是咱们的队长刘二虎,他自己干的事,怎会肯朝上头去讲?”

  “好!”赵擎天说:“冤有头,债有主,事情既是他干的,咱们也算找对了人了!……你就通报一声,说外头有个姓赵的找他谈谈,他有人有枪,用不着畏首畏尾,咱们倒要看他怎么说?”

  哨勇通报不久,麻皮刘二虎出来了。隔着鹿砦和木栅门,他翻着烂红眼说:

  “真没想到,刚娶个姨太太还没圆房,外头就有人来认亲戚的?……是大舅子?还是小舅子?!”

  “姓刘的,少麻狂!”赵擎天亮声打话说:“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也是有姐有妹的人,难民求生,插草卖人,已是天下至悲至惨的事了,即使卖人,也要双方情愿,讲妥了签契画押,才能成交,你强捺牛脖子饮水,抢夺人家的闺女,太没来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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