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司马中原 > 复仇 | 上页 下页
三〇


  这样一来,十多万灾民便只有在荒浩浩的黄河滩上停歇下来,有的搭盖圆顶芦棚,有的露宿在沙地上。他们人数虽多,但有许多生瘟染病的,也有饿得站不起身子,只能膝地爬行的;即使是年轻壮汉,也经不得长时饥饿和长途跋涉,走路两腿打浪,浑身虚软了。在这样情况下,他们怎敢硬闯北洋军轻重机关枪的枪口呢?

  人只要有一口气在,总是要谋活命的,好在附近的村落有草有树,他们便以野草根,树皮树叶,观音石粉,暂时充饥。其中有若干人家,带着拖长辫子大闺女逃荒出来,也有新婚小两口儿,妻子不忍见丈夫饿死的,他们便在黄河滩头阵阵风沙里,设了一个新的人市。

  这一回,他们不是再卖供人屠食的菜人了,而是卖儿、卖女、卖妻子。他们在滩头的沙地上,用木头搭成一个个门形的架子,架上挂了一张破芦席,被卖的人,头上插草为标,盘膝坐在草束上面,由他们的亲人一面流泪,一面以哽咽的嗓子喊价标售。

  听罢,那种种用土腔土调喊出来的,能撕裂人心肺的声音,彷佛是一种刺人的哭号,又是一首出自泥土的人类倾灵吐腑的哀歌,总是号泣和歌吟混合的、不类人声的调子,包含了凄切、哀楚,和难分难舍的亲情劈裂的痛伤,在北方,它们确曾那样,在虎吼的风沙里飘响过……

  “有财有德的老爷欸,东边大荒西边荒,人在劫里没办法,亲身骨肉也顾不了啦!这不是卖儿卖女,是央求老爷们行善积德,买了去养着不死。咱们做父母的,虽是骨肉连心舍不得,也没旁的办法,日后他们不能回籍上坟,拜祭咱们两老,隔着千里地,能喊一声亲娘老子,咱们埋在地下,一样听得分明……”

  “老乡欸,请到这边来啊!咱是老汉李有才,这边坐的是咱的亲闺女李香香,十八岁,没婆家,好模好样的,一条辫子像是乌云,她会粗针细线,煮饭烧茶,老爷子买了去做女儿,管包她会早端饭食,晚端茶,百般地尽孝心。年轻的爷们,要是论嫁娶,结门亲,您就领了去,不要一文钱。有钱老爷买去当丫环使女,也行,她起得早,睡得晚,做事情,又麻溜,又干净……只要她能活得好,留得命,强如留在咱身边,见她挨饿咱心疼哪!”

  “看完了那边到这边罢!人心都是肉长的,卖儿女,割心肝的事,咱这个孩子,独种一条根,哪位菩萨心肠的老爷太太,行好积德,把他买去养活,不但救他一命,也救咱们全家……”

  风扬的砂粒,簌簌有声的鞭刷着草席,那些插草为标,被卖的少女和孩童,忍着饥,熬着渴,低垂着头,默然等待着未来不可知的命运?

  ***

  由于大荒年,饥民们设立的卖人市场,使得黄河滩上热闹起来,许多人都好奇的涌到那边去看看究竟。当然,有人心怀恻隐,买了饥民的儿女,拿他们当作自己的儿女看待的;也有久婚不育的中年财主,买了饥民的闺女去当小星的;有人买了小厮闺女,回去做奴做婢的;最糟的是金谷里【徐州风化区之一。)来的,假仁假义的老鸨子,连哄带骗,把灾民的闺女买了去,做出卖皮肉的娼妓。

  这市场卖人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北洋军一些骚狂的军官的耳朵里去。守北门的北洋军有个连长,一脸的麻皮,人都管他叫麻皮刘二虎,这家伙平素穷凶极恶,贪酒好色,一般百姓,听着他的名字就皱眉头。他在北大街的酒楼喝酒,碰着团部诨号叫包打听的副官童武,童武招呼他说:

  “二虎老弟,我有个消息,正好要告诉你吶!”

  “甭卖关子,老童。”刘二虎说:“有啥事,你就直说罢!”

  “嘿,瞧瞧,有这样叫人站着说话的,你若不请我老童喝一壶,我掉脸就走!”

  刘二虎晓得童武这一套,急忙拖张凳子,叫人添酒,央他坐下来说话。童武说:

  “老麻皮,你这个色鬼,家里娶了两三个,还常到金谷里去打转,想尝新的,这下机会来了!中州逃大荒的人,活卖拖辫子的大闺女,上得画儿的,也只三五块银洋,……这此你上金谷里去点红蜡烛的费用还省,你何不买它几个回来玩玩,玩腻了,转卖到金谷里娼户,非但不折本,还能赚上几文呢!”

  “嘿嘿,有这等好事?”人说:十个麻皮九个骚。刘二虎一听说女人,粒粒麻塘都泛出兴奋的微红来,他兴奋自管兴奋,仍用怀疑的口吻说:“老童,真它娘有这等好事,你还会在这儿坐着?只怕你早就先抢着选人去了!”

  “你以为我没选过?”童武说:“我是买了人,尝了新,才来告诉你的。你若有意思,咱们便骑马去看看,那边的货色很多,你不难选到中意的。”

  这两个家伙喝得酒意醺然,带着几个随从的兵勇,果真到黄河滩的人市上来了。那时是半下午,天色阴霾霾的,风势劲猛,贴地卷着尘沙。麻皮刘二虎走到一处的席棚子前面,看上了一个闺女,那闺女虽在沙风里坐着,满头满脸,落了一层白白的沙粉,但她端秀的脸廓,明亮的黑眼,仍然显露她不凡的姿质来。闺女的身边,坐着一个老头儿,原在喊着什么,看见刘二虎他们过来,便顿住口,不出声了。

  “嗳,老头,这个雌儿是你什么人?”刘二虎用鞭梢指着那老头儿说。

  “是我闺女。”老头儿说。

  “你要把她卖掉?她头上插着草。”

  “不错。”老头儿说:“遇着大荒年,亲人养不活,卖掉她,算是替她放生,这市场上,凡是插草为标的,都卖。”

  “我打算买她。”刘二虎说:“多少价钱?”

  “价钱是看人定的,”老头儿抬起头来,看了刘二虎一眼说:“她是人,不是货,得要她本身点头愿意,才能谈价钱。比如有年老没子女的,买她去做义女,是一种价钱。有些年轻汉子,忠厚老实,她看得上眼的,只要对方存心娶她,我甚至不要钱。有钱的财主老爷,买她去为奴作婢,当然我得要出高价。双方条件谈妥了,订了契约才算数,这跟买对象不一样。”

  “真它娘奇闻!”刘二虎说:“卖人就是卖人,哪还有这许多繁文缛节,老子挺不耐烦。我叫刘二虎,是北洋驻军的连长,我要买她,要你开价,你听着没有?”

  “你甭发威动火性,”老头儿说:“你要买人,就得依照条件,逐一的谈,你不能强着咱们逃荒的,瞧你这种凶霸霸的样子,这交易谈不成了……我收摊子,不卖了,总成。”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