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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淳于白算是幸运的,在人浮于事的香港社会中找到了一份工作。但是,那份工作所得的酬报很少,不足够维持生活。当他多了一个儿子之后,他的妻子因为不愿过清苦生活,向他提出离婚要求。事情就是这样的简单。这些年来,他几乎将这件事情忘记了。如果不是因为银幕上出现了结婚的场景,他是不会想起这件事情的。

  极力排除脑子里的杂念后,再一次将精神集中在银幕上。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刚才那种视而不见的情形消失了。不过,他已跟不上剧情的发展。银幕上出现一个残忍的镜头,女主角用一把尖刀插入男主角的胸膛。男主角遇刺时正在熟睡。导演似乎故意要观众感到惊诧,以特写镜头来表现尖刀插入胸膛的情形。当鲜血随着这个动作喷溅时,有些胆怯的女观众不自觉地叫了起来。坐在淳于白旁边的亚杏没有发出叫声。

  淳于白不知道女主角为什么这样做,也不知道剧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发展。

  “电影制片家为了赚钱,完全不考虑这种电影可能引起的后果,”他想,“这部电影的导演显然想用残忍来引诱观众。残忍变成导演争取票房纪录的一种手段,导演完全不重视艺术。导演手法的好坏,以票房纪录作为衡量的尺度。票房纪录比艺术重要得多,电影再也不是艺术了。电影是商品。‘血肉电影’越来越多。血是血腥;肉是色情。电影走上歧途,制片家与导演都不记得电影应该具有的教育作用。”

  因为跟不上剧情的发展,淳于白的思想再一次像野马那样,奔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想起三、四十年代的国产电影:《孔夫子》《中国海的怒潮》《大路》《小城之春》《万家灯火》《希望在人间》《十字街头》《一江春水向东流》《我这一辈子》……

  “我们的电影在开倒车,”他想,“在三十年代,在四十年代,我们的电影工作者已有能力制作出像《孔夫子》、像《万家灯火》、像《十字街头》、像《小城之春》那样严肃而具有艺术性的电影;但是现在,一切都在进步,电影却在开倒车……”

  “电影已变成一种毒素,”他想,“现代电影像迷幻药或大麻那样在毒害着整个社会。”——银幕上出现法庭的镜头。女主角变成一个丑陋的女人。她与年轻时的海伦·海丝一点也不像了。“女人的美丽犹如花朵,不能持久的。”他想,“这个女人的演技不错。不过,海伦·海丝比她演得更好。海伦·海丝是一个很会演戏的女人。当她年轻时,她在《曼特隆·克劳黛的罪恶》中,因演技精湛,获得最佳女主角金像奖;当她年老时,在《飞机场》中,因演技精湛,获得最佳女配角金像奖……”这些思念将他的注意力分散了。当银幕上出现疯人院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他不能接受一个美丽的女子变成疯人的事实。当他再一次将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的时候,不能不暗责剧作家的安排有点残忍。女主角的疯疯癫癫,引起他的反感。他想离座。但是,没有这样做。他知道这部电影已接近尾声。

  23

  银幕上映出“完”字时,亚杏站起身,随着人群走出戏院。

  24

  随着人群走出戏院,淳于白在亚杏后边。

  25

  走出戏院,亚杏朝南走去。

  26

  淳于白朝北走去。当他朝北走去时,他见到一个男子手里拿着一根竹竿,上边用衫夹夹了许多马票。在马票中间,有一张红纸条。纸条上面写着“横财就手”四个字。他没有掏出两块一角去购买廉价的美梦,却因此想起了一件往事。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喜欢赌马。那时候,“空中霸王”是快活谷的马王。那时候,“黑先生”是最受马迷欢迎的骑师。那时候,公众棚的入场券只售三元。那时候,公众棚还没有改建。但是,那时候的马票每张也售两元。物价狂涨,马票的售价不涨。

  那时候,他曾经买过一张马票,号码与头奖完全一样,只是最后两个号码的位置掉转了。头奖最后两个号码是“85”;他持有的那张马票是“58”;当时,他的情绪非常低落。他曾经这样想:“如果中了头奖的话,生活立刻可以提高:买汽车、买洋楼、吃好的、穿好的……”每一次想到这些念头,情绪就会低落了。他责怪命运。但是,这种责怪不能给他任何帮助。他总觉得那一次的大马票应该由他中的。因为没有中,而号码又是那么接近,使他消沉隳志,做什么也打不起劲。

  有时候,独个人坐在房内,不想看书,也不想做别的事情,他就用蚊叫般的语调对自己说:“当时,只要多买几十张,就可以中头奖了!中了头奖,一切都不同!……”这几句话,不知道讲过多少次。他一直不能忘记这件事。即使现在,见到那个卖马票的人,仍会想起这件事。他一直保存着那张马票。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但是,当时对过马票之后,他的确没有勇气将它撕掉。他将它夹在一本英文书里。那是一本英译的《往事追迹录》,很厚。他喜欢普鲁斯特的作品。每一次清理书架,丢掉了不少旧书,总不肯丢掉这本书。正因为这样,他一直保留着这张马票。

  当他继续朝前走去时,他这样想:“要是那时候能够中马票的话,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我不会到南洋去,即使去,也不是为了做事。我是很喜欢游历的,中了马票,当然要到各地去游历。”此外,他还想到这样的念头:“那时候,要是能够中马票的话,家庭就不会发生变故了……”

  二十年前,中头奖的人可以独资建一幢新楼;现在,中了头奖,买山顶区一个单位的复式新楼也不够……这样想时,走到了巴士站。他打算回港岛去吃晚饭。

  27

  亚杏穿过马路,走回家去。当她经过一家酒楼门口时,对几张歌星的照片瞅了一下。“有一天,我的照片也会贴在这里的,”她想,“做歌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会唱歌。我长得并不难看。我为什么不能变成一个红歌星?”

  28

  站在巴士站,淳于白感到饥饿。

  他想:“还是到铜锣湾去吃吧。”铜锣湾有一家专售马来食品的餐厅,出售的椰汁鸡与贵刁极具南洋风味。

  有人在背后问他:“还认识我吗?”

  转过脸来一看,觉得面熟,一时却想不起他是谁。

  “糟糕!”他自言自语,“我的记性真坏!”

  那人笑得嘴鼻皱在一起:“难道你当真不认识我了?我是老李。”

  “老李?老李是谁?”淳于白皱紧眉头露笑容,“我当然是认识他的,但是——”淳于白略带焦躁地追忆过去,怎样也想不起这个姓李的人究竟是谁。

  “你的记性真坏,”老李说,“虽然隔了二十年,也不至于见到我也不认识了。”说到这里,故意顿一顿,好像要考验淳于白的记忆力似的。淳于白虽然笑得那么缠绵,却怎样也不能从乱糟糟的往事中找到一个答案。老李看出这一点,只好加上这么几句:“二十年前,我们同在一个机构工作,你是职员,我是杂工。”

  淳于白这才恍然大悟地曳长声音“哦”了一声,用手频打后脑勺,作为对记忆力太差的一种惩罚。他依旧露着笑容,但是,那笑容含有浓厚的歉意。

  “你瞧,我的记性多么坏!”他说,“年纪大了,脑子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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