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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亚杏想:“刚才,在街边拾到的那张照片,比那段预告片更……真讨厌!老色狼又在看我了!既然这样咸湿,为什么不走去酒帘或公寓?”

  淳于白想:“虽然是一个早熟的孩子,绝对不适宜看那段预告片。她不像是一个坏孩子,多看黄色电影,就会变坏。”

  淳于白想:“现在,黄色电影实在太多。十家戏院公映的电影,有九家是儿童不宜观看的。”

  淳于白想:“电检处似乎是一个多余的机构。”

  淳于白想:“香港奸杀案这么多,与色情电影和暴力电影不能说是没有关系。电影对大众来说,是一种教育工具。好电影,可以帮助政府建立良好的社会风气;坏电影,就会引导意志不坚定的人走入歧途。香港凶杀案这样多,毫无疑问是暴力电影产生的恶果。暴力电影鼓吹暴力,用虚构的故事去欺骗观众,年轻的观众看了之后将杀人当作一种英雄行为。于是,凶杀案层出不穷。”

  淳于白想:“禁止坏电影公映与捕捉罪犯入狱,道理是一样的。香港政府为什么不肯禁止坏电影?香港的治安已坏到极点,怎能称作‘民主的橱窗’?如果民主是这样的,民主有什么好?”

  想到这里,整个院子暗了下来。正片开始。这是一部爱情片,制片家企图用情节去吸引观众。女主角很美,像年轻时代的海伦·海丝。男主角很英俊。

  亚杏想:“我喜欢这个男主角。嫁人就该嫁给这样的男人。将来,我的丈夫要是像他那样英俊的话,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淳于白想:“这个女主角,与四十年前的海伦·海丝长得一模一样。四十年前,我曾经将海伦·海丝的照片贴在床头的墙上。”

  亚杏想:“嫁给这样英俊的丈夫,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一定会引起女人们的羡慕与妒忌。”

  淳于白想:“前些日子看过一部名叫《飞机场》的电影。在这部电影中,海伦·海丝因演技精湛而获得最佳女配角金像奖。她的演技是卓绝的;但是,她已变成老太婆。对那些年轻观众,看了《飞机场》中的海伦·海丝,一定无法想象这个老太婆曾经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亚杏想:“我喜欢这个男主角。能够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我愿意为他做牛做马。”

  淳于白想:“女主角长得很美。虽然缺乏年轻海伦·海丝的文静,却比年轻海伦·海丝妩媚得多。这种妩媚可能是一种时代的特征。”

  19

  银幕上出现女主角与男主角结婚的情景。亚杏神往在剧情中,陷于忘我的境界。虽然视线并没有给什么东西搅模糊,她却见到银幕上的女主角变成她自己了。她很美。她与男主角并排站在牧师的前面。牧师手里拿着一本圣经,叽里咕噜读了一大段。亚杏听不懂他在读些什么。即使不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穿的那袭新娘礼服上,也听不懂。那袭新娘礼服,与刚才在服装店的橱窗里看到的完全一样。木头公仔穿的那袭新娘礼服用白纱缝成,薄得像蝉翼。她认为:就算最丑陋的女人穿上这种礼服,也会美得像天仙。何况,她长得一点也不丑。穿上这种衣服,当然有资格与这部电影里的男主角结婚,她觉得银幕上的自己很美。尤其是换戒指的时候,羞答答的,非常可爱。

  她的喜悦,别人不了解,她自己不会不知。一个女人,一个像她那样的女人,能够与这样一个英俊男人结婚,当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然后婚礼完成。她挽着新郎的手臂疾步走出教堂。有人将白米与彩色的花屑撒在他们头上。她笑。新郎也笑。新郎笑得很可爱。有一个摄影师拿着照相机在外边等待他们走出教堂。当他们走出教堂时,就在教堂门口让摄影师将他们的笑容摄入镜头。她笑。新郎也笑。站在他们背后的亲友也笑。每一个人都笑。每一个人都笑得很可爱。然后她挽着新郎的手臂走下石级。石级前边停着一辆汽车。他们进入车厢后,仍有人用白米与彩色花屑撒向他们。车子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疾驶,驶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20

  银幕上出现女主角与男主角结婚的情景。淳于白想起自己结婚时的情景,礼堂是长方形的。墙壁上挂满喜幛。几十桌酒席。每一桌酒席边坐着穿得整整齐齐的亲友。气氛很热烈。每一个人都相信这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淳于白相信这是快乐生活的开始,新娘也相信这是快乐生活的开始。所有的亲友都相信幸福与快乐的种子已播下。所有的婚礼都是这样的。现在,当他见到男女主角在银幕上表演结婚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原是一件可笑的事。银幕上的一对新人喜气洋洋地奔出教堂,他笑出声来。

  21

  他的笑声使亚杏从一个梦样的境界中回到现实。银幕上的女主角已不是她了。她转过脸去,用憎恶的目光注视淳于白。“简直是一只老色狼,”她想,“见到人家结婚,就笑成这个样子。这场结婚戏,一定使他转到了许多龌龊的念头,要不然,怎会发笑?只有色狼才会这样,只有色狼才会有这种龌龊的念头。”

  22

  “不能笑了,”淳于白想,“我的笑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很年轻,比我的儿子还小。”——淳于白的视线落在银幕上,却想起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现在美国。他的儿子是在天文台悬挂三号风球时离开香港的。去年,他的儿子连圣诞卡也没有寄给他。他对他的情况一无所知。依照他的估计,儿子应该毕业了。毕业后有极大的可能在美国找工作做。“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工作太忙?”淳于白想,“应该有女朋友了。在美国结交女朋友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说不定他已结婚了。他的妻子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许多到美国去留学的年轻人都娶美国妻子。我的儿子会不会娶一个美国女子?如果也娶一个美国女人的话,生出来的孩子一定很好玩——像洋娃娃那样好玩。”淳于白的思想,像一匹野马,越奔越远。“如果他娶了一个美国女人的话,有极大的可能获准长期居留。如果他取得长期居留的话,会不会从此不再回到香港来?”想到这一点,心里起了一阵酸溜溜的感觉。虽然视线依旧落在银幕上,由于思想已岔开,不能跟随剧情的发展。

  然后他又要想出一些理由来消除刚形成的悲观情绪。“不会不回来的。就算拿到了长期居留,随时都可以回来。从美国搭乘飞机来香港,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然后他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写信给我?究竟在忙些什么?为什么连圣诞卡也不寄给我。对我不满?不会的。绝对不会。如果他没有什么对我不满的话,为什么不写信给我?……”越想越烦,内心好像有一只火球在滚来滚去。刚才,他的情绪还相当轻松;现在,烦乱得几乎不能获得安宁了。他必须设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这样想:“何必想那些事情呢?既然走来看电影,就该将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才对,何必想那些事情?再说,那些事情只不过是一些猜揣,为了猜揣而困扰,实无必要。”他极力控制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

  银幕上出现女主角的特写。女主角很美,使淳于白再一次想起了年轻的海伦·海丝。使他不能忘记的,是海伦·海丝与贾利·古柏合演的《天长地久》。当这部名叫《天长地久》的电影在上海大光明戏院公映时,淳于白还是一个年轻人。那时候,淳于白的生活是多彩多姿的。大光明戏院后边有弹子房。大光明戏院隔壁有光明咖啡馆。光明咖啡馆邻近有大沪舞厅。他是常常走去大沪舞厅跳舞的。当他在高中读书时,他在大沪舞厅结识一个舞女。为了这个舞女,他想辍学。当他在大学读书时,他在大沪舞厅结识另外一个舞女。这个舞女为了他,想辍舞。那时候,他曾经结识过几个女朋友。那时候,海伦·海丝红得发紫。

  那时候,海伦·海丝的电影都是以“爱情高于一切”为剧旨的。那时候,淳于白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对于他,爱情只是一种饵。那时候,淳于白将男女之间的关系当作一种游戏。那时候,淳于白将自己的感情当作蛋糕,切开了,分给不同的女人。那时候,淳于白喜欢过几个女人。但是,那只是“喜欢”,不是“爱”。他一直不知道爱情是什么。甚至在结婚的时候,他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他并不爱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也不爱他。那时候,他的经济情况相当好,他的妻子是个物质欲非常强烈的女人。他的妻子嫁给他的时候爱他的钱。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时间很短,两年不到。内地局势的转变,使他们必须离开上海到香港来。

  淳于白原不打算在香港长住的,离开上海时,带的钱不多。可是,在香港住了几个月之后,内地的情势大变,他们不能回上海去了,必须在香港长住。香港的生活程度很高,而淳于白的事业基础则在上海。因此,在香港住了一个短期,带来的钱花光了。淳于白不能不找工作,凭借那一点的收入来维持这个家的开支。难民似潮涌入香港,所有的难民都在谋求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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